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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榮發回憶錄:長榮集團總裁與海結緣的一生》精彩內容

一、與海結緣

故鄉的回憶

  常常有人問我說到底是哪裏人?是澎湖?蘇澳?還是基隆?

  每次,我都回答,應該是基隆人吧!我覺得一個人哪裏住得最久,自然對那個地方的感情就特別深,回憶也特別多,那裏就是故鄉了。

  基隆雖然不是我出生的地方,但從七歲開始就住在那裏,一住住了將近四十年,無論成長、就學、工作,甚至後來結婚生子、交友立業,都從那裏開始或在那裏完成,記憶也好、感情也好,當然就特別多、特別深。

  不過話說回來,澎湖和蘇澳與我也有特殊的因緣,而且這三個地方又都靠海,所以,有時候我常常想,或許海洋才是我真正的故鄉吧!

  我的祖先是從福建渡海到澎湖定居的,到我這一輩正好是第十代。

  父親本來是在澎湖的郵便局(郵局)做事,二十五歲那年,改行在日本人經營的大阪商船株式會社當船員,把全家從馬公搬到基隆。

  對父親來說,二十五歲那年的遷徙可能只是他個人謀生方式的改變,可是現在看來,對整個家族,特別是對我來說,幾乎就是一個命運的轉捩點。

  父親在基隆做沒多久,就被公司調到往返蘇澳、花蓮之間的定期船上當木匠,於是,他又把一家人從基隆搬到東北部臨海的小鎮蘇澳定居。我就是在蘇澳出生的,那是日據時代昭和二年,也就是西元一九二七年的十月六日。我排行老三,上面有兩個哥哥,他們都出生於澎湖。後來母親又陸續生了兩個弟弟及兩個妹妹,一家總共有九口人。

  早年,台灣有句俗話說:「行船跑馬三分命。」聽這句話就知道,當時行船人的生命是多麼沒有保障。

  不過,日據時代普遍來說工作的機會實在不多,生活也很辛苦,所以,儘管危險,但是在現實生活的壓力下,父親也只好在海上行船了。母親持家非常勤儉,一家人的日子勉勉強強還過得下去。

  由於工作的關係,父親和家人一直聚少離多,不過,據母親說,我出生之後父親有了很大的改變,不但對家裏投注比較多的時間和關心,對我也特別疼愛。

我的母親

  母親對我們的教養,深深影響了我的為人處世態度。母親是一個心腸慈悲、善於持家的婦女,有關家裏的內外事務都由她一手打理,由於生性愛乾淨,她總是把家裏打掃得窗明几淨、一塵不染,對於兒女的照顧與教育也從來不曾忽略。

  在日據時代,一般老百姓的生活都相當清苦,過日子已屬不容易,然而疼愛我們的母親,還是會想辦法省下一點錢,給我們小孩子買買零嘴或文具用品;有時母親給我二分錢零用,除了買文具外,最令我高興的就是到雜貨店買「鹹光餅」來吃;所以說,雖然小時候家境並不寬裕,但仍充滿了許多美好的回憶。

  儘管母親對子女很疼愛,但是她管教我們也相當嚴格,尤其對於做人處世的道理及倫理道德的觀念,更是非常的注重。她最強調為人要誠實,如果我們說謊話,一定會受到處罰,因此,養成了子女坦然磊落、勇於負責任的性格。

  此外,母親受傳統宗教信仰的影響,篤信天理和因果輪迴,自小就不斷的教導我們要「心存善念、多做善事」。母親的教導對我影響深遠,日後我都始終遵循著這些原則行事。

童年記事

  我在蘇澳居住的時間很短,當時年紀還小,也還未進學校讀書,過著尚稱無憂無慮的童年生活,唯獨一次意外事故讓我終生難忘。

  六歲那年,有一次和二哥及隔壁要好的鄰居林泰山等人,一起到附近「白米甕溪」溪邊玩耍。一群人浩浩蕩蕩地走在岸邊,二哥和林泰山他們走在前頭,我在後面跟著,不料一不小心,走在最後面的我突然跌了一跤,整個人就摔落到岸邊的石頭鼓堆裏,一下子人就昏過去了。

  後來他們走著走著,突然發現我不見了,趕緊回頭到溪邊找,才看到我已昏倒在那裏,大家趕緊將我送到附近的醫院急救,我在醫院昏迷了三天三夜才甦醒過來。

  說也奇怪,或許是受到驚嚇的關係,自發生那次意外事故之後,我只要一吃到任何會流血的海鮮類食物便會嘔吐,後來,我就再也不吃這類食物了。

  七歲那年,父親被公司派到停靠基隆港的船上工作,全家只好再度搬回基隆。那年,我剛好到了入學的年齡,於是就進了基隆的「壽」公學校開始接受教育。

  當時台灣是日本殖民地時代,台灣小孩唸的小學叫「公學校」,一年級採用台灣話和日語混合教學,而日本人唸的叫「小學校」,全部採用日語教學。

  日本教育十分重視道德和精神教育,並從小就開始灌輸小孩子這些觀念,當時父母對子女的管教相當嚴格,而老師的威嚴則更甚於家長,學生對老師都非常敬畏,懂得尊師重道的道理,家長對於學校老師的教育方式,也都採取尊重與配合的態度。

  舉例來說,平常子女若超過放學時間卻遲未回家,父母向附近的同學打聽得知子女還留在學校,便知道一定是做錯事被老師處罰(罰站或罰跪);待子女回家後,父母不會偏袒子女,必然問清楚原因,並告誡子女要反省改過,不可再犯錯。小孩子也都有廉恥的觀念,知道自己犯錯被處罰,也會覺得不好意思。

  學校教育十分鼓勵好學精神,當時懸掛在教室、供學生們學習效法的,都是一些人格品德或精神毅力卓越出眾的人物相片,而不是國家元首的玉照。

  例如有一幅相片是倡導孝行的故事,圖中人在母親生病的時候,每天不辭辛苦地揹著母親去看病,其孝順的精神值得學子們效法。

  我仍記得相片中一位困苦中求上進的日本學生二宮尊德;他因為家境貧苦,每天必須上山撿柴,沒辦法上學,可是卻沒因此放棄學業,反而利用揹柴時,一邊趕路一邊看書。這種求學的決心令人佩服,也讓有幸能夠在學校接受教育的人,懂得珍惜求知的機會。

  這些故事看似平凡,不是什麼豐功偉業,但卻顯現出一個人人格的高貴內涵和光芒;反觀現代人有些受了高等教育,卻一點也沒有教養,這種教育方式就不算成功。

  那時雖然老師嚴格要求學生用功讀書,但也會兼顧體育、美育和其他的課外活動。學校的課程裏,繪畫是我最有興趣的科目,我現在收藏一些本土畫家的畫作,有一部份正是我小學美術老師蘇秋冬先生的作品。

  孩提時代的我可謂精力充沛,對運動玩耍自然是非常的盡情盡興,尤其聽到老師宣布要帶同學去外地旅遊,心裏更是雀躍不已。

  記得有一回,老師要帶我們到圓山動物園參觀,前一天晚上我竟然興奮得睡不著覺,整夜一直期盼著第二天趕快來臨。

  由於當時交通不若現在發達,因此我們必須一早就先從基隆搭火車到台北車站,再轉搭往淡水線的車子,下了車還得步行許久才到圓山動物園,儘管煞費周章才到達目的地,但同學們能在動物園玩上大半天,都覺得十分開心和滿足。

  與現代社會相較,父母親把兒女照顧得過於周到,但是小孩子卻因為太容易就獲得優渥的物質生活,反而不知珍惜。

  小學時代的同學彼此家裏都住在附近,所以大家感情很好,畢業後也有保持連繫,至今我們仍定期舉辦「同窗會」。

初入社會,半工半讀

  公學校畢業後,我曾經去報考台北商業學校,當時這個學校相當有聲望,但台灣人要考進去並不容易,錄取的分數比日本人要高出許多。

  我們學校有相當多人都去報考,結果,包括我在內,所有人都無一上榜,我只好回到母校就讀高等科,準備第二年再考。

  由於家裏的經濟狀況本來就不寬裕,加上局勢越來越壞,二哥勸我放棄唸高等科,要我先找工作賺錢幫忙家計,他說就算是將來考上台北商業學校,也要先準備一些錢才讀得起。

  那時,二哥在大阪商船株式會社基隆支店船客課當課員,他告訴我南日本汽船株式會社正好有一個缺︱︱基隆駐在員事務所的用務員,要我把握住這個工作機會,如果我還是希望繼續唸書的話,可以半工半讀,白天做事,晚上唸夜校。

  考慮了一陣子之後,我就去參加考試,考進台北高等商業學校附設的商業實踐講習所就讀,白天便在南日本汽船株式會社工作。

  為了讓我晚上能趕到台北上課,公司特別允許我提前在下午四點下班,趕四點三十分的火車到台北,晚上下課後,搭最後一班火車從台北回基隆。

  當時兩地的交通工具只有火車,記得那時候最後一節課的老師要是稍微晚一點下課,我就急得坐立難安,深怕趕不上火車回基隆,所以每次一聽到下課鈴聲,就馬上拎起書包,火速地跑向火車站。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珍珠港事變,美國向日本宣戰,第二次世界大戰全面開始,台灣立刻陷入緊張的戰爭狀態中,老百姓的生活當然也隨著更不好過。

  雖然當時每天都得為工作和讀書兩地奔波,但想到戰亂時期還能上學,心裏就覺得充實和滿足。

  當時工作所得的薪水除了付學費之外,還要幫忙支付家裏的各項開銷;戰爭時期物資相當缺乏,糧食都採配給制度,不同等級的家庭領不同的配給;甲等是日本人,配給當然最多;乙等的次之,指的是台灣人全家都改成日本姓名,會講日語,並且過日式生活的「國語家庭」;丙等的配給最少,指的是一般的台灣家庭。

  當時,許多人都希望成為「國語家庭」,爭取比較多的配給,我們全家也因此改姓「長島」,我的名字也改成「發男」,大家常以日語「HATSU」來喚我。

第一次出航

  一九四三年底,我被公司升為課員,並調派到台北總公司的船舶部服務。

  當時的上司是山本玉男部長,他非常疼愛我,常常帶我到台北城內一家叫「掬水軒」的餐廳(即現在掬水軒食品的前身)吃午飯,那時公司的日本人大部份被徵召去當兵,船舶部只剩下一名課長和一位小姐,我是唯一的台灣人。

  日本船公司有一項內規,員工在公司工作一段時間後,都要上船見習,目的除了讓員工深入了解海運實務,提升他們未來處理海運業務的專業能力之外,也希望員工藉此開拓自己的視野。

  我當然也不例外地接到上船見習的命令。

  由於戰爭正激烈地進行,聽說我要上船,最擔心的莫過於母親,因為父親、大哥都在船上工作,二哥也在船公司上班,都從事著相同的海運行業;不過她也知道,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因為違抗命令就會被提報到日本憲兵隊接受制裁。

  為了不讓母親擔心,我安慰她說:「上船不管怎樣都比去當兵好啊!我會照顧自己,免煩惱啦!」

  我知道這樣講對母親不一定有用,因為戰爭中船隻航行的危險性誰不知道,不過,奇怪的是,當時自己竟然一點也不怕,反而覺得在海運公司做事,能上船見習是一種必要而且光榮的事。

  不久之後,大約是一九四四年初,我接到通知,奉派到一艘叫「貴州丸」的客貨船當事務員,報到後的第二天就上船出海了。

  戰時,所有船隻都被徵召作為軍事用途,這艘「貴州丸」也不例外,它往返台灣和海南島之間,負責兩地的客貨運輸和補給任務。

  當時,南中國海被列為危險航區,美國潛水艇經常在那個海域出沒,為了安全起見,船隻都以「Z」字形航線行駛,以避免成為潛水艇的目標,就因為這樣,原本只需十幾天的航程,經常得花一個月才能到達目的地,而且途中是危機四伏。

  在那種局勢裏,航海似乎時時面臨著死亡的威脅,用一句悲哀的話來形容,那就是:「人什麼時候會死都不知道!」

  為了防範隨時都有可能被擊沉的危險,當時每位船員不管春夏秋冬,一律穿著厚重保暖的衣物和救生衣,以避免一旦船被擊沉、人在海上漂流時被凍死。

  也是從事航海工作的大哥,他航行的船隻就是在行經台灣海峽時被擊沉的,他在海上漂流了三天三夜,被救起來的時候已凍得全身發白不省人事,在醫院裏躺了三、四天之後才醒過來,命雖然是撿回來了,但身體狀況卻從此每下愈況。

  我初次航行的那艘「貴州丸」船長名叫濱田大吉,年紀相當大了,把我視如自己孩子般疼愛,常常用「MUSUKO(日語「兒子」的意思)」喚我;另外還有一位一等航海士(大副)光山虎一,與我則有如同兄弟般的感情,航行中對我頗為照顧。而船上的渡部事務長,則是讓我學習很多的一個人。

  回想初次航海的經驗,最感不適的即是暈船的問題。猶記得第一趟水路,船從基隆港啟程後,預計隔日先泊靠高雄港,再航往海南島。

  一上船,渡部事務長便要求我,必須在當天晚上複寫十八份裝貨單和進港的相關文件,以便船到高雄港時,提供給前來檢查的相關人員審查。

  船啟航後就遇到大風浪,船身不停地搖晃擺盪,暈得我嘔吐不斷,根本無法提筆寫字。但為了完成任務,無論如何我都得想辦法把文件寫好,於是我用毛巾緊緊地綁住額頭,極力忍住胃部的翻攪,一個人在房裏拚命的寫。

  當時沒有影印機,必須用複寫紙墊著寫,可是因為紙張的厚度問題,一次頂多只能複寫四份,所以說我必須抄寫五遍才行。

  然而,暈船實在暈得太厲害了,有幾次我甚至來不及站起來,就「哇」地吐到紙上,結果又得重新來過,如此折騰了一夜,我不眠不休地寫到第二天早上十點,船到高雄港時,還寫不足十八份。

  事務長到我房間,問我寫好了沒有,我又擔心又抱歉地向他解釋,沒想到,聽完我的解釋之後,他說:「沒關係,這樣就好了。」然後,他在我複寫好的十幾份文件中取出四份,交給港口檢查船隻的憲兵隊、水上警察、海關和移民局四個單位,剩下的叫我拿去燒掉。

  霎時我心中湧起一陣怨氣與委屈:「明明只要四份就夠了,為什麼要故意刁難我寫十八份!」我在心中偷偷罵他:「臭事務長!」對他如此刁難屬下,內心十分不諒解。

  一直到船抵達海南島,事務長才把我叫進他房間,對我說:「我叫你寫這麼多份的目的,其實是為了讓你集中精神做事,才能儘早克服暈船的不適,這樣你很快地就可以適應在船上工作了;如果一暈船便躺著,就會一直無法習慣。」

  聽了事務長的一番話,加上自己行船多日後,開始領悟渡部事務長的用心,進而對他心存感謝與佩服;他真正的目的是要訓練我,而非因為我是新人才故意為難我。

  聽說以前船上的船員還會用別的名堂騙新人說:「只要拿一些船錨上沾的土,泡著水一起喝下去,以後就不會暈船了。」其實這些都是欺負新人的花招。

  又有一回,公司派新的服務生到船上工作,渡部事務長要我選最髒的一間客房讓他打掃,並作檢查。

  事後渡部事務長問我打掃的情形,我回答他說:「已經打掃乾淨了。」話才說完,他就帶著我進入那個房間,親自教導我如何進行檢查的工作。

  但見他逕自檢視一些小角落和窗框等一般人較不會注意的地方,如果伸手一摸發現還有灰塵,就表示服務生打掃得不夠徹底,必須重新打掃整理;渡部事務長告訴我,看事物不能只從表面判斷,要切入重點,觀察細微的地方,即可知道服務生是否馬虎敷衍了事。

  他對於人員的訓練和教導非常重視,也相當嚴格,有些服務生若一再無法達到他要求的水準,原來擔任一等客艙的服務生,可能會因此被降到三等客艙去工作。

  在我初次的航海中,渡部事務長讓我學習到了很多事務,尤其他做事態度的認真仔細和徹底,為我提供了良好的典範和參考經驗。

  這次隨船見習的機會帶給了我前所未有的體驗,亦讓我獲得不少啟示。我也因此深刻了解公司安排員工上船見習的用心和重要性。

  日後成立長榮海運公司,我也創立營業人員隨船見習制度,讓營業人員了解船舶海上作業以及在各個港口裝卸貨物的情形,進而對各地的碼頭設施、配合環節等方面,都有一番體認。

  這樣不僅讓營業人員了解運航部門的作業及辛苦,促進公司內部的和諧,營業人員也能藉此了解市場的狀況,增加海運專業的知識和視野,才能為客戶提供一流的服務。

二、行船生涯

父親過世

  戰況發展對日本愈形不利,公司在陸上的員工幾乎全被調去當兵,辦公室裡的日本人愈來愈少,公司人手不足,於是我又被調回台北總公司船舶部上班;我在船上總共才做了大約一年的事務員,一般在船上見習,都要歷經二、三年才有機會調回岸上。

  山本部長見我回來,十分高興的跟我說,雖然我的年紀不大,但工作表現足以讓他信賴,所以,他決定讓我負責公司船員調派的人事工作。這份職務上面沒有課長,直接由山本部長管轄。

  由於我年紀還輕,就被賦予這樣的重任,心中很有感就感,因此工作起來特別帶勁。

  當時戰火已蔓延台灣各地,家家戶戶為了避難,不得不四處疏散,我將母親 及弟弟、妹妹們疏散到宜蘭貢寮鄉下居住,自己則因為必須到台北上班,便和大哥大嫂一起搬到汐止。

  全家疏散以後,我收到了父親過世的幸消息;當時因為日本佔領美國在菲律賓的屬地--禮智島,父親行走的補給船「昭南丸」在航經禮智島附近時,被美國盟軍突擊沉沒。

  據現場的目擊者說,父親在深船後仍奮勇游火登上禮智島,但不幸被當地土著游擊隊誤殺,父親就在這次戰火中不幸身亡,消息傳來,全家人頓時陷入愁雲參霧之中,那年是一九四四年,我才十八歲。

  父親亡故的撫恤金十分有限,行船的大哥和在船公司做事的二哥又都已成家,必須養活各人的一家大小,於是母親和兩位弟弟、兩位妹妹的生活負擔和學費,就落在我一人的身上。

  之後,日本政府將全國所有船公司的船舶組織起來,成立一個「船舶運營會」,各公司的船舶及職員全部移轉過去集中編列,直屬日本政府和軍隊管轄。

  由於我是在日本船公司上班,所以不能避免地也要和大家一起到「船舶運營會」工作。

  在該機構工作了很短的一段時間後,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向聯合國宣布無條件投降,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台灣光復,回歸中國政府管轄。沒多久,大批大陸軍隊、官員隨即來接收台灣。

  由於日本人統治台灣長達五十年,我出生後就一直生活在日本政權統治下,從未接受過中國教育,當然更不曾學過北京話(國語),所以台灣光復後,我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就失業了一陣子。

  那時,我想把母親及弟弟、妹妹接回基隆的老家,但回去後才發現,家裡的房子早已被戰火燒得片瓦不存,於是只好在基隆南榮路租屋居住,全家人僅靠父親微薄的撫恤金過活,日子過得相當艱苦。

兩位良師益友

  我與林泰山以及林添福兩位先生之間的情誼,對我這一生的影響甚鉅。

  林泰山十南我二哥的小學同窗,他們一家人從我童年在蘇澳的時候,就和我家有很深的交往;後來我們搬到基隆,林泰山正好也在基隆水產講習所就讀,他父親和他常來我家走動,兩家的關係一直都很親近,可說是世交。

  林泰山學校畢業後,在台灣總督府的海洋巡邏船「開南丸」工作。幾年後,林泰山希望有機會能到商船服務,當時我父親在正「貴州丸」工作,和船長橋本文雄的關係不錯,於是把林泰山引薦到「貴州丸」當三等航海士(三副),從此林泰山就一直在商船工作。

  記得在戰時,每回林泰山和「貴州丸」的一等航海士光山虎一當預備船員時,便住在我家,我們幾個人的感情,就像是兄弟一般。

  林添福則是林泰山在基隆水產講習所的同窗好友。當時的水產講習所有一艘實習船「南鵬丸」,他們兩人在船上實習的時候,我常常利用晚上的時間跑到這艘實習船去找林泰山,就因為這層關係,我認識了這一生的另一位良師益友林添福。

  林添福和林泰山都是基隆水產講習所第一屆的學生。林添福的成績十分優異,雖然他是台灣人,但在學校一向被推選為級長(班長)。

  畢業後,林添福到日本郵船株式會社(NYK)的「富士丸」擔任三等航海士,跑台灣-日本定期客貨航線。戰時,他曾於日本海務協會海員養成所擔任教官,以及在日本保險公會任技師等職務,一直從事和海運有關的工作。

  台灣光復後,林添福的親戚張鳴(張建邦的父親)娶了當時在政府位居要職的居正的女兒,林添福因此和居尹有了間接的親戚關係,藉著這層關係,加上他原本在航運界的住異表現,知名度跟著提升,和政府的高官也逐漸熟絡。

  台灣光復後第二年(一九四六年),國民政府開始陸續接收在台灣營運的日本船,而這些船大部份是由招商局和台灣航業公司接手經營管理。

  當時大陸來台的接收官員任顯群,被任命為台灣航業公司的總經理。他平時和台灣人便有往來,對台灣人相當信任,也很友善。

  任顯群與林添福素有交情,對林添福也頗為賞識,所以特別將一艘五百噸的貨輪「鳳山輪」,派由林添福擔任船長,船員由林添福全權負責召集,這在當時算是想當難得的機會。

  透過林添福良好的人脈關係,台灣人才得以上船工作,否則那時台灣的海運業幾手全是上海人和寧波人的天下,台灣人根本沒有行船的機會。

  林添福在接受派命後,就邀林泰山到「鳳山輪」擔任大副。由於光復後我正處於失業中,因此,透過林泰山向林添福詢問是否有上船的機會,林添福一口便同意我到「鳳山輪」工作。

  然而,沒想到我在船上的職務,本來談好是當事務員,可是最後卻變成了管艙的工作。

  追究原因,其實是當時船上職稱的中文和日文說法不同,如中文的「大副」,日文是「一等航海士」;中文的輪機長」日文則稱作「機關長」;因此日文的「事務員」,原本是相當於「課員」的職務,但在中文解釋下八知為什麼卻變成管艙的工作。

  對原本學文、從事的又是行政工作的我來說,「管艙」是份相當辛苦的差事,和我的志趣也不符合;尤其船上的水手,多半為昔日船公司的舊識,當他們看到我從原來負責全公司船員調派的工作,淪落到在船上看管倉庫,常常不經意地嘲笑我。

  那時內心雖然覺得十分委屈,但想到一家人的生計必須靠我支撐,無論如何都要咬緊身根忍耐下去!林泰山對於我被分配的工作也頗感驚訝,但還是勸我多忍耐,並不斷地給我精神上的鼓勵。

  也就在這個刺激下,我內心興起了一個念頭:「即使做了事務員,將來頂多也只能升到事務長,就再也升遷不上去了,不如利用現在行船的時間多讀書,將來去考航海技術人員。」更何況我還有兩位現成的老師--林添福及林泰山可以教導我。

  面對那些嘲笑我的船員,我心裡則暗暗許下心願:「靠著自己的努力,有朝一日,我一定要當上船長給你們看,如果你們不知上進,等到那個時候,可能還只停留在水手的階段而已。」

  也許人受到了刺激,反而會更加發奮圖強;在此環境中,我加倍努力,準備考取航海技術人員的執照。

  這個決定對我往後一生從事海運事業,具有相當關鍵性的影響。

  萬萬沒想到的是,後來我成立長榮海運公司時,這些當初嘲笑我的舊識,也來應徵船員的工作;我提及此,並非有任何取笑的意味,而是感概人生的際遇起伏,實在不能太早下定論,自己有能力就拉人一把,不要吝於幫助別人。

  就像父親過世前,曾引薦林泰山到他服務的船上擔任三副;光復後,我失業時,林泰山幫我向林添福徵詢工作機會,讓我可以上船賺取家計。而在與他們同船航海當中,他倆不斷地鼓勵我要讀書上進,教導了我不少的航海知識,對我後來順利轉往技術人員幫助很大。

船上自修和苦讀

  為了要一鼓作氣考上船上技術人員的執照,我在管艙的同時,一有空就看書,白天讀、晚上讀,常常看到三更半夜才停歇,有時連晚上做夢都還唸唸有詞複誦書上的東西,像COMPASS(指南針)的運用等等。

  有一次讀得太晚,八知不覺就踫著睡著了,在夢裡見到母親用很關心的口吻對我說:「你讀書讀得這麼拚命,是不是要去考狀元啊!」當時我並沒有將準備考試的事告訴家人,只想先趕緊把執照考到再說。

  回想到段行船的日子,下功夫苦讀實在獲益良多,其中最大的好處是,書上所講的理論可以隨時在船上印證。值得一提的是,光復前後一般海運界規定,女人和其他非航海駕駛人員不得到駕駛台,那是一個神聖的地方;然而,船長林添福特別准許我上駕駛台,讓林泰山親自教導我航海實務的操作。

  有關船上的各項儀器、設備與船員的航海技術等知識,我一有疑問,就立即向船上的船副人員請教,甚至和他們討論並作實際演練。如此一來,書本上的理論便容易融會貫通,而且越唸越有趣味,到後來甚至自己有了獨到的心得。

  例如早期船上的設備尚未現代化,航行中要測定船位,都必須使用六分皮觀測太陽、月亮、星星和水平的角度,再以人工的方法計算,且必須在幾分鐘之內算出結果來,我發覺這是考驗一個人專心程度夠不夠的絕佳機會。

  所以我成立長榮海運公司之後,在新人的考試科目中列入「心算」一項,其目的就是用來測驗一個人做事能否專心。

轉型成功

  經過一段時間的苦讀自修,並在理論和實務上雙管齊下,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我考取了三副的執照,幫我甚多的林添福和林泰山,也都替我感到非常的高興。

  這段時期所下的苦功,不僅讓原本在校讀商科的我,成功地轉往航海技術人員發展,也培養出閱讀的習慣和樂趣。

  此後我即到其他的船公司工作。繼續航海生涯,更不忘隨時充實新知。在考取三副執照後,又順利地晉升考上二副、大副執照,並陸續在台灣航業、上海實業、大成海運、台灣海運等船公司擔任二副、大副,以及小型船的船長。

  光復後台灣的航運業可說仍在萌芽階段,船隻不多,一般船公司只要有二、三百噸的船可以營運就不錯了,那時的狀況與現在實在難以相比,因為台灣經過戰火的洗禮,許多船舶被摧毀,剩下來的寥寥無幾,能有一艘五百噸的船舶,已經是不得了的規模了。

  在台灣海運公司的香蕉船擔任大副期間,回想起來可說是一段難忘的愉快時光;一方面那時候二千多噸的船算是規模相當大,覺得在這樣的大船當大副,很有成就感,家庭生活也逐漸改善;另一方面,工作之餘的閱讀習慣,讓我的生活更加充實,也憑添了不少樂趣。

  記得每回船在日本泊靠,我都利用大部份的時間待在書店裡,像挖掘寶藏般地蒐尋海運的專業書籍。每次一進書店,看到一批批新出版的海事書刊,如船舶演速、海運經營管理等,便如獲至寶似地把它們購買下來,待回到船上再仔給地閱讀鑽研。

  當時「貨櫃化」還未開始應用在商船上,只有美國軍方用來運載補給品,因此世界海運業界對「貨櫃化」的觀念尚未普及;但是在我行船的那段時光,閱讀過很多有關貨櫃運輸方面的日文書刊,對於貨櫃運輸的特性與應用,已有了相當的認知與了解,並密切注意它的發展。

  有一回,林添福剛好搭我執勤的船從日本返台,航行途中,我就趁此機會向他提起:「『貨櫃化』運輸將是未來商船的必然趨勢!」

  沒想到十餘年後,「貨櫃化」在海運界折起了運輸型態的革命,而我所創立的長榮海運公司也成了台灣率先採用貨櫃運輸的先驅,進而躍升為全世界最大的貨櫃船公司,這在當時,實在難以預料得節。

  直到現在,林添福偶爾還會跟我提及這段往事,當時真是沒想到我對貨櫃運輸的發展,預料得如此準確。

終身大事

  當我在船上的工作漸趨穩定、家中經濟情況也逐步改善之際,母親開始關心我的終身大事,儘管我在結婚之前曾經交往過兩位女友,但後來都分別因個人和家庭因素而分手。

  二十七歲那年,在偶然的一次機緣裡,透過一位楊姓船長安排,我與內人因此結識,當時是母親一起陪同去相親的。由於婚姻大事我十分尊重母親的看法,因此在相親之後,第一個便是向她徵詢意見,母親回答說好,這門親事也就這樣定了,並立即完成了結婚大事。

  結婚之後我仍和母親、弟弟、妹妹們一起住在基隆,那時我在船上擔任三副,存了一點積蓄之後,便在基隆蓋了一間新房子給家人住。

  那段時間我多半跑台灣-日本定期航線的香蕉船,上岸的時間一般都很短,記得結婚後十五天我就上船了;我是年初結婚的,年底就當了爸爸,對第一胎女兒的誕生非常高興。

  行船生涯對我來說,唯一的遺憾是對家庭關照的時間太少了,尤其結婚後子女陸續出生,在他們的成長期間,我大部份的日子都在船上,與子女相處的時間非常有限。當時我所服務的香蕉船,常常只允許船員在家裡停留一晚,第二天就得趕著上船,很難兼顧對家庭的照顧,因此教育子女的責任就全部落在我內人身上了。

  在我行船的日子裡,雖然無法時時陪在家人身邊,但心中經常會掛念著他們,所幸內人長久以來對母親及子女的全心照料,才讓我在工作上無後顧之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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