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雨傘給這天用》精彩內容
河堤外,除了我,不見人影。右側有條交通繁忙的臨時道路,車子的噪音直竄到下方我所在之處,但並不怎麼干擾到我。左側的河水潺潺流著,今天顯得有點遲滯,簡直可說是泥濘不堪,大概是因為夜裡下過雨。臨時道路和河水之間,有一片寬大的草地,幾條被踩踏過的結實小徑貫穿而過。上方,沿著地勢稍高的臨時便道,剩下了幾張長凳。過去幾年,多數的長凳都被小混混拆掉打壞。市府當局並未更新長凳,也就沒法再提升這地區的魅力。不過,受人忽略的河岸地帶倒是滿合我意的,我在這裡可以幹我的活,不會有人注意到。 七年來,我幹著鞋子測試員這個活,可以說這份工作是我這輩子至今唯一未換過的工作,甚至還越來越有成就。這跟我是否有特殊能力無關,而是像負責跟我接洽的經理哈伯當克說的,是由於「我們的產品在市場上走運」。 我幫一家大肆擴張、製作高級鞋的小型鞋廠工作,那是一位老朋友伊帕赫牽的線。伊帕赫原想當導演,也差不多如願以償了,但他在歐登堡市立劇院擔任助理導演很長一段時間後,卻再也無法受到聘任。意外地,他成了今天我也在效命的鞋廠的代理商。你只需要整天穿著嶄新的鞋子到處走,然後盡可能詳細寫下你行走時的感受作為報告即可。伊帕赫這句話讓我當時就決定坐上市郊列車,拿著伊帕赫的推薦去找哈伯當克經理。 我今天要測試的第一雙鞋,是一雙鞋緣車縫、光面鞣革、方格粒紋小牛皮所製的厚革淺口便鞋,傳統封口鞋帶,均勻對稱,分毫不差。這雙淺口便鞋(儘管是小牛皮)由於鞋跟厚度,看起來有點硬。但我穿著這雙淺口便鞋走了一個多小時,卻感受不到任何一絲擠壓,或許這是因為裁製師札普卡克體貼地安置了鞋墊。 第二雙鞋是一雙我個人不太喜歡,但在許多男士間又再度流行的布達佩斯款,它同樣也是鞋緣車縫的厚革鞋子,傳統穿孔,不過打孔只在鞋頭,至於鞋尾,裁製師想出了新的圖案,大概會讓這雙鞋貴上五十馬克。孔洞的顏色和鞋面一樣是波爾多紅,會讓某些保守人士望而卻步。不過,這些保守人士同樣也排斥波爾多紅,他們認為像這樣一雙昂貴體面的鞋子,只能是黑色或棕色的。 第三雙是馬皮製成的休閒鞋,是迄今最昂貴的鞋子,由為數甚多、個別縫合的鞋身組成的。鞋身邊緣有一部分裸露在外,一部分藏在鞋內。這雙休閒鞋柔軟有如一頂羊毛帽,雖然由許多部分縫合組成,穿來卻彷彿一體成形。在這三雙鞋中,我會給這雙鞋最高評價。 哈伯當克要我每雙鞋至少測試四天,但我對此早就不再遵行了。每次試鞋,我差不多半天時間就能摸清鞋子的特性,並能夠貼切地描述一雙鞋的舒適程度,尤其是鞋子對腳跟與鞋頭可能產生擠壓的地方。我坐在草地上,看著那條單調又顯得平靜的河,流勢浩大緩慢,在陽光下閃爍發光,彷彿一盒攤開的銀色餐具。 離這不遠處,一條狹窄的人行木橋跨越河水。一對情侶走過木橋,在大約橋中央停了下來,熱烈擁吻著。看來這對情侶好像是感受到了什麼意外的威脅,而親吻則是制衡這種威脅的方式。吻完後,這對情侶顯得很輕鬆,情緒高昂地離開了窄橋。一名十分落寞的女人從左側沿著小徑而來,左手拿著一個箱子,年紀約莫介於五十到六十歲間。她的衣服、鞋子與頭髮髒兮兮的,有些地方還糾結在一起。我努力不去打量那個女人──但這有違我心裡的真正意圖,因為我喜歡待在顯得困惑、半瘋狂狀態及完全失常的人旁邊。我接著會想像自己很快就和他們成為一夥,然後我會因此解放,不用找個最終的穩定職業,也不用改變自己的生活,去迎合那個最終的穩定職業。要是我自己也困惑了,那我就會有力量,把所有不適合這終被發現的生活的一切消滅掉。那女人來到我身旁,當著我的面把她的箱子擱到草地上。那是個舊紙板箱,有個薄鋼片把手。我想著,箱子是一個人最後留下來的東西,如果不是刻意被破壞的話,便會永遠留存,而比箱子更難破壞的,便是箱子把手。也就是當這個女人死了,箱子也被毀了,剩下的把手還會讓人憶起一個無法辨識的生命。我很想對那女人說:您放心,您箱子的把手會永遠見證您的生命。但我無法說出這句話,因此現在該是流淚的適當時刻,然而,我的臉上無淚。 那女人打開箱子,裡面空無一物,我只見到兩條用來固定的帶子。她把玩著帶子一會。我確信,這個空箱子解釋了那對擁吻情侶突如其來的恐懼。他們在橋上見到這位帶著箱子的女人,無法不覺得兩人很快就會像是一個空箱子的兩半。那女人咯咯笑著,闔上箱子離開。 幾秒鐘後,我想起我的母親。我小時候,她也常常在中午時分把衣帽架上的手提包、帽子、圍巾和雨傘擺置整齊,像要外出一樣,但終究沒出門。她坐在電話旁的椅子上,打量著手提包、帽子、圍巾和雨傘。過了一會,我坐到她身邊,和她一起打量著這些外出用、卻又用不到的東西。半分鐘後,母親和我抱在一起。我們緊緊抱著對方,互相笑著。此刻,我猜測母親就是靠這種方式來壓制驚恐,因為她發現這個世界並未如她所想像那樣值得一顧。 在回憶之際,我心中湧現一股知足的感受。在這一刻,我想我每週來這草地坐上一兩回,看著河水,便已足夠。一隻小黃蝶飛過草尖。我從未對有沒有靈魂這個問題感興趣過,但突然間,我卻想著自己或許有個靈魂。我不知道靈魂是什麼,也不知道該如何無拘無束地談論靈魂。不過,我很想知道,怎麼做才不會傷害靈魂。不會傷害靈魂!我這樣想,對這種天真無比的想法並不會感到不好意思。靈魂說不定只是不受打擾的另一個說法,是一個小而繽紛的旋轉木馬,就算我坐在這裡的草地上,還是會一下子跳上去坐。靈魂對此沉默不語,但我感覺得到它總想說話。或許它永遠都不會說什麼,只會顯示出一些畫面:因為害怕而接吻的情侶、一個空箱子和對母親的回憶。 ※※※ 連續幾天的雨讓河水水位上漲,寬闊的河岸草地全被淹沒,碼頭變得孤伶伶的,暴漲的河水沖刷撞擊著,沿著河岸的石頭斜坡滔滔流動。巴克豪森女士站在一輛消防車附近,看著幾名男人拿著沙包封住一些屋子的地窖窗口。她穿著一件土黃色的衣服,看來無可奈何的樣子。當是我走上來問候她時,她低著頭,有點痛苦地看著一旁。我們原本打算散步的,但接著發現我們倆都喜歡看著奔流的河水,於是坐到一張長凳上,看著下頭黃濁的河水。沒多久,巴克豪森女士便說起她感到生活無聊的問題。 我可以做我想做的事,她說,但我以前就已知道自己會很快感到厭煩。最近幾個月,情況嚴重到我認為必須採取行動來改善了……接著在一次機緣巧合下,我認識了您。 我嚇了一跳,但巴克豪森女士並沒注意到。 讓您苦惱的是那一種無聊?我問,是個體無聊,還是比較接近集體無聊? 個體無聊?巴克豪森女士問。 您有感覺嗎,我問,當您一個人的時候,無聊的感覺,來得突然、不懷好意,而您又無法抗拒? 沒錯,正是突然又不懷好意。 這是一種個體無聊,我說。還是像這樣:您和其他人在一起,不管是去劇院、游泳池,還是其他地方,過得很愉快,況且您還是特地去那些地方,因為您想過得愉快。但接著您發現,讓您感到愉快的所有東西,事實上令人厭煩。 常常就是這樣!巴克豪森女士說,這讓我覺得特別尷尬。我和許多熟人在一起時,我相信自己會玩得開心,感到愉快,但我突然間會覺得沒什麼東西真正感動我,一切都是過眼雲煙。這真是令人討厭的感覺。這是一種集體無聊,還是個體無聊? 我們現在進行著真正的治療談話;我既無法制止巴克豪森女士,也無法制止自己。 您上一次無聊發作是什麼情況,先出現什麼症狀,是自己感到乏味,還是別人感到乏味? 我上一次的……對了……是什麼情況,巴克豪森女士嘟囔著,啊,對了……喔,天哪……杜賓根……真是可怕……我不好意思說。 您是單獨一個人嗎?我問,我揩掉額頭上因為尷尬而流的汗。巴克豪森女士瞧著我,但她以為,我猜,我的出汗是因為認真與專心。 不,巴克豪森女士說,當時我和男友出門,他讀到一篇文章,是關於杜賓根美術館的大型印象派畫展。我立刻就說:那我們去看!是印象派!好耶!我們終於可以瞧瞧原件了。我們真的很高興,想在附近待一晚,這樣隔天可以再去欣賞一次原作。這些著名的畫作光看一次是不夠的,不是嗎?! 在經過好幾個鐘頭的車程後,我們踏進了杜賓根美術館。右邊就掛著那張畫……嗯……叫做收割什麼的,隨便啦,就是那張出色的夏日景象,您一看就知道的!這時,一種可怕的無聊襲了上來!我心想:好傢伙,塞尚。我瞧著左邊,那裡掛著另一張夏日風光,畫名我記不起來,我心想:這些畫如今不是都掛在所有的教室與所有的秘書室嗎?我看都不想看了!只不過是簡陋的候診室裝飾用藝術品! 那陣無聊讓我癱瘓掉,幾乎一步都走不下去。我看了我的男朋友,他也已心不在焉。開車時,他已經感到無聊,他只是絕口不談,不想掃我的興而已。他說,在高速公路上時,他已經想像到畫前人頭鑽動的樣子,妳會被推來擠去,他說,左邊是波布林根家庭主婦導覽團,在後方,妳會聞到老先生們的汗臭,妳前面有一班拉文斯堡來的小學生在那嬉鬧! 沒多久,我們就上了汽車開回家。 沒看那些畫作? 是的,巴克豪森女士說,沒看那些畫作。 巴克豪森女士說著自己的事,半是疲倦,半是驚愕。我們多半時間默不出聲,看著流過的河水。一張桌腳朝上的小木桌漂了過去。我想了想,為什麼巴克豪森女士要對我說她在杜賓根美術館的無聊遭遇。我只找到一種解釋:巴克豪森女士是個四處流浪的乏味女人。碰上她,我無計可施。 現在一床吸滿水的床墊漂過我們眼前,緊接在後的,是斷掉或倒下的樹枝與樹叢。一輛警車停在橋旁,三名警察下了車,開始封鎖橋口。入口樓梯位於水面下,橋已無法通行。我高興我們眼前有些事發生,因為我不知道現在能問什麼問題,或要如何分析巴克豪森女士的故事,或為她的慘況提出什麼建議。 這時,我認為沒有人能應付巴克豪森女士的自我毀滅。她也不想要別人幫忙,只是想癱瘓某個倒楣的人,而那個人今天正好是我。因此,基本上我可以承認我們的會面是個誤會。巴克豪森女士,我不是什麼體驗治療師,我只是開了一點小玩笑,而您不幸上了我的當。或許巴克豪森女士會跟著苦笑,因為我一直以為她是上了我的當。 一輛電視採訪車停在橋邊,一名攝影師、一名收音師與一名女記者下了車,此外,還有一名助手打開了各項設備。巴克豪森女士和我一起瞧著,時間過得滿愉快的,我這個招搖撞騙的真面目又未被揭發。這時我默默練習著我道歉時會說的話。您瞧,這只不過是個玩笑。我有時會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那您以為呢,我經常成了自己逞口舌之快的受害者。這應該夠了,差不多就這樣。 電視台女記者拿起麥克風問著路人為什麼來這,洪水有不有趣的問題。路人不是避而不談,就是答得尷尬。他們只說「就這樣」或「剛好來這」或「不知道」,或乾脆只「欸」著。 沒人來問我,巴克豪森女士在我旁邊說。 您喜歡被訪問嗎?您會回答什麼? 我當然也會不好意思,巴克豪森女士說,但要是我不會不好意思的話,我就會說:我喜歡洪水,因為我喜歡見到世界沉沒。 巴克豪森女士笑了起來,我也跟著笑。 您一定要對著鏡頭說這句話,我說。 但我會不好意思,她說,當鏡頭對著我時,我就說不出話來,再說,反正他們也不會播出我的訪問。 我不認為,相反地,我說,今天大家只會播出偏激的和難以想像的東西。 但我還是會不好意思,巴克豪森女士說。 為什麼? 我事實上只是想說很誠實的話,而不是引人注目。 我不相信。 您認為我想引人注目? 沒錯。 那我該怎麼做? 我和您一起過去。 然後呢? 我們假裝不是刻意走向那位女記者,但我認為女記者會發現您,把麥克風對著您,那您就說出您剛剛對我說的那句話。 巴克豪森女士掙扎了一會,不過她也感到激動,說不定真能在鏡頭前說話。我們起身,裝作像是要離開的樣子,但跟著轉過身,朝電視採訪小組走去。女記者離開自己的同事,轉向巴克豪森女士,露出親切的臉孔。事情真如我之前所預測的那樣,而巴克豪森女士也鼓起勇氣說出她的那句話:我喜歡洪水,因為我喜歡見到世界沉沒。 女記者感到又驚又喜,說道:真是特別!但她跟著追問:但世界根本不會沉沒?! 當然不會,巴克豪森女士說,只是看起像是會的,您懂嗎? 啊哈,女記者說,您喜歡假象? 沒錯,巴克豪森女士說,假象和好像如此!大家以為所有的廢料終於會被沖走,但這些廢料依然留了下來,甚至會再回來!這只不過是個小洪水,什麼都不是! 女記者笑了一會,放下了麥克風。這說法真不錯,她說。 會播出嗎?巴克豪森女士問。 我不敢很肯定,但可能會吧。 什麼時候? 今晚七點的晚間新聞。 女記者道了謝,轉向其他來看洪水的遊客。巴克豪森女士興奮地挽起了我的手。 真是難以置信,巴克豪森女士離開的時候說,我真的說出我所想的,真是前所未有的事。 她跟我預定的兩小時體驗課程結束了。巴克豪森女士打開她的手提包,交給我事前說好的兩百馬克酬勞。我不知道她有沒有注意到,此刻在我心中浮現的各種顧慮。我盡量不去理會,但做不到。我心中冒出一股難堪不適的感覺,跟著就和巴克豪森女士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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