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5.決戰八卦山(上)》序言
經常出入大陸的人,才能真正體會海峽兩岸的關係。 無論統派、獨派或現狀派,也不管是本省人、外省人或原住民,統統祇有一個共同名詞--台胞。 這個名詞倒頗能代表台灣人的「生命共同體」。 祇是自從四十多年前,台灣成了「反攻基地」,也變成反共健將的「工具」。 「工具」是被利用的,本身不是目的,所以就成了無生命體。 四十餘年來,台胞「身在台灣,心在大陸」,祇能學習中國歷史、中國地理。在台灣的國中和高中的課程裡,台灣歷史和地理大概祇佔兩、三節課而已,無怪乎許多學生對於「南投」和「北投」、「北港」和「南港」間的差異都搞不清楚,更不用說與現實生活較沒有關係的台灣歷史了。 李登輝先生曾呼籲:「住在台灣的人,一定要知道台灣的歷史。」台灣史籍資料其實並不少,但是由學院派專家學者所整理出來的台灣歷史,就連一些嗜讀史書者都常看得直打瞌睡。 於是一般台胞的「台灣史」知識,大多僅止於「鄭成功傳奇」、「嘉慶君遊台灣」、「吳鳳捨生取義」、「廖添丁故事」、「西螺七崁」等民間小說,台灣人的形象,自然也被扭曲得面目全非了。 連橫在《台灣通史》的自序中寫道: 國可滅史不可滅,台灣無史,豈非台人之痛歟! 把傳奇小說當史實,難怪台灣人那麼容易騙! 鄭成功由荷蘭人手中收復台灣,在歷史上有其一定的地位,但在他三十九年生涯中,治理台灣卻祇有六個多月的時間,對於台灣又能有多少貢獻呢?他充其量不過是把台灣當作「反攻基地」的英雄罷了。 其實鄭成功對台灣的認識和影響,遠不如他的海盜父親--飛虹將軍鄭芝龍。當前台灣經濟發展最受矚目的南進、西進和亞太戰略,在三百年前鄭芝龍所規劃的「南海王國」中便已稍具雛型。然而我們對鄭芝龍的瞭解,郤微乎其微!即使國姓爺傳奇故事,在真正的台灣歷史中,也是屬於「幼稚園級」的。 台灣難道沒有可以感動人的歷史嗎? 台灣史就祇是些粗略或枯燥的記載嗎? 台灣人真是見不得世面的亞細亞孤兒嗎? 小時候,常聽些外省老師講,台灣所以不被中共侵佔,是因為「共匪」害怕偉大的「蔣總統」;不然就告訴我們,台灣太小、太不重要了,所以「共匪」不想打我們,留下我們一條「狗命」!即使到現在,仍有很多「住」在台灣的人,甚至有不少高級知識分子,仍認為中共打台灣,祇要三、兩天便夠了。 台灣人真的如此不堪一擊,必須在巨人的翼護和他人的漠視下,才能苟存嗎? 或許是長期處在被輕視的心理狀態下,台灣人變得毫無尊嚴,幾乎喪失了自我發展及實現的能力。所以,儘管台灣的經濟實力已受世界矚目,台灣人內心卻充斥著一種暴發戶心態--急躁、焦慮、膚淺、缺乏耐心、急功近利、缺乏長期眼光。 為了讓更多的台灣人瞭解更多台灣歷史,能以真切的心來認識自己的祖先,並給予自己應有的關懷和肯定,筆者於忙碌混亂的工作之餘,排除萬難地撰寫了這部《一八九五年.決戰八卦山》,以作為筆者台灣史系列作品中的第一部。本書將以懇切的面貌,呈現台灣人在漫長的抗日史上,表現出比大陸上的中國人更卓越、更偉大的真實記錄,並且希望所有住在台灣的人,能更普遍地體認這塊土地的真正力量。 這場發生於公元一八九五年的彰化大戰,是對日本長達五個月武裝對抗的乙未年戰事中唯一的大會戰。在浙江籍的黑旗軍將領吳彭年指揮下,台灣義勇軍在八卦山和大肚溪,以傳統刀棍和火槍傾盡全力阻止日軍南下,小隊長以上幹部全部壯烈殉職。日軍主力近衛軍團雖擁有大砲等絕對優勢火力,但在義勇軍奮力反擊下也遭受了空前重創。總元帥師團長(也就是明治天皇的叔父)北白川宮能久親王身受重傷,據說死於嘉義;陸軍指揮山根少將則當場被擊斃,戰事的悽慘激烈由此可見。 乙未年日軍征台戰事發生在中日甲午戰爭的隔年。 公元一八九四年,中日雙方因朝鮮事件談判破裂而正式宣戰,並於同年的黃海大戰中揭開甲午戰爭的序幕,滿清以全中國之力與日軍對抗。十月中旬日軍越過鴨綠江入侵中國,一直到隔年二月中旬日本攻陷威海衛、清軍提督丁汝昌殉職、雙方休戰和談為止,整場戰役歷時五個多月。 公元一八九五年五月中旬的乙未戰事,從日本海軍名將東鄉平八郎偵察滬尾(淡水)、展開砲戰開始,同月月底日軍在澳底三貂嶺登陸,一直到十月底台南淪陷告一段落,同樣長達五個多月。 甲午戰爭是中、日兩國正規部隊以槍砲和船艦相對決。乙未戰爭中台方除劉永福少數黑旗軍外,全是各鄉鎮臨時組成的義勇民兵為主力,武器方面更簡陋得幾乎是赤手空拳,唯一可憑藉的是他們的勇氣,和對這塊土地的熱情與責任感。 或許又有大中華沙文主義者會辯解道:征台日軍表現不佳,一定是日本政府輕視台灣的防衛能力,僅派出些二流軍團所致的。但這個假設也是嚴重的錯誤!征台的日軍不但是第一流的,甚至可以說是全日本作戰力最強的軍團。 主力的近衛軍團,由明治天皇都頗為敬畏的北白川宮能久親王為總司令官;後來由屏東枋寮登陸的第三旅團,指揮官是最受明治天皇重用的名將乃木希典;在布袋登陸的支援軍團,也是日本陸軍中相當有名的第四旅團,司令官為有名的貞愛親王中將;海上掩護支援部隊,則由日後聯合艦隊首任司令官--在日俄戰爭中以少數船艦大敗俄羅斯無敵艦隊的名將東鄉平八郎率領。因此日軍於此役中,可以說是精銳盡出。 經過長達五個多月的對峙,第一階段的武裝抵抗才告結束,其間日軍一直陷入苦戰中。然而,到底是什麼原因造成這種情形呢?因為台方的作戰主力是台灣人民! 戰爭還沒有開始,滿清政府防衛台灣的軍事領袖提督楊歧珍和總兵萬國本,便奉命棄職撤回大陸了。北海岸留守的湘軍和粵勇,除了鎮守基隆的張兆連較有表現外,其餘大多不堪一擊。如果不是瑞芳義勇軍的奮戰不懈,這場乙未年的序幕戰,台方幾乎繳了白卷。 原任台灣巡撫、被選為台灣民主國首任總統的唐景崧,在日軍進駐獅球嶺時便不戰而逃,台北城也因此陷入暴民混亂中。曾被大家寄以重望的台籍名將林朝棟,在評估雙方實力後,以事不可為而放棄抵抗,解散軍隊逃往大陸避難。即使有台灣愛國詩人美譽的丘逢甲,雖在籌組義勇軍時貢獻頗多,但風聞台北失陷、竹南一帶無力防守後,亦攜帶家眷和親信由台中撤離。正規軍團除了黑旗軍統領劉永福堅守台南外,其餘全未發揮作戰功能。 由於群龍無首,各地的義勇軍幾乎都是靠地利各自作戰,儘管如此,他們仍然在北部及桃竹苗一帶給予南進日軍嚴重的創擊。 彰化八卦山會戰,是由客家籍義勇軍領袖吳湯興重新編組由北台灣撤退下來的殘部,並結合自台南北上的黑旗軍支援部隊,藉八卦山和大肚溪之地利拚戰日軍主力,企圖保住台灣南半部。 會戰的台方總指揮,乃文人出身的浙江舉人吳彭年。他原本有足夠的理由和時間逃離台灣,但本著對這塊土地的熱情和責任感,以及受到劉永福英勇人格的感召,他為台灣獻出了自己的生命。當時能夠像吳彭年一樣、完全認同台灣的外省籍同胞,其實也不在少數。 八卦山會戰,雙方死傷慘重,真可謂驚天地而泣鬼神。整場乙未年戰事中,日軍的傷亡人數更超過中日甲午戰爭。會戰前夕,義勇軍曾在台中頭家厝成功地突擊了日軍的前頭部隊,日軍總司令北白川宮能久親王甚至親臨戰場。攻擊在陽曆八月二十八日凌晨兩點展開,一直到上午十時左右日軍攻陷八卦山砲台為止,雙方徹夜激戰八個多小時,吳彭年、吳湯興皆力戰殉職。 日軍進入彰化城,立刻展開報復性屠殺,企圖以血訓恐嚇台灣人不得抵抗。但台灣義勇軍毫不畏懼,中南部居民還是組成游擊隊,前仆後繼、再接再厲地和日軍硬拚到底。 九月二日,大莆林(雲林大林鄉)便發生義勇軍突擊日軍第五、第七中隊事件。 九月七日,發生他里霧(斗南)激戰。日軍被迫由國內大量增援兵力,名將乃木希典也在此事件後於枋寮登陸。 十月九日,義勇軍在打貓街(民雄),炸死日軍七百餘人。 十月十日,嘉義居民侯庚於布袋嘴突擊南下日軍。 十月二十日,爆發了竹蒿山(今台南學甲)激戰。 十月二十三日,日軍兵臨台南城下,劉永福於當日凌晨才由安平港冒險逃離,日軍宣布乙未年征台戰爭勝利。 十月二十八日,能久親王傷勢惡化,死於嘉義。(在彰化會戰中重傷後便一直未癒,但也有記載說他死於雲林或台南。) 十一月二十二日,日本首任總督樺山資紀,在台北宣布全島平定。儘管如此,台灣人民的抵抗並未結束,各地方的武裝小衝突仍此起彼落。 「平定日」宣布後第三天,台北附近的義軍,便分別在三角湧(三峽)、宜蘭、瑞芳、景尾(景美)、八芝蘭(士林)、桃仔園(桃園)起義。特別是早期抵抗日軍最激烈的大嵙崁(桃園大溪)風雲再起,讓日軍心驚膽戰,疲於奔命。 除夕夜到元旦凌晨,義軍領袖陳秋菊、胡阿錦、詹振、曾玉、簡大獅等人合攻台北城,顯示乙未年戰爭並未結束,且已延伸到丙申年了。 北部的抗日活動維持了一年半左右,才逐漸被日軍控制住,但住在山區的原住民,又接著起來抵抗企圖侵入他們鄉里的日軍。 以雲林為基地的中部地區義勇軍領袖柯鐵,在台南陷落後不久,於大坪頂附近重舉戰旗。隔年,柯鐵更聯合地方領袖簡義等人,對駐守日軍展開大規模突擊,這些零星戰鬥歷時四年多,範圍遍及台中、彰化、雲林和南投等縣。 南部的武裝抗日也不落人後,台南府城陷落兩個月不到,嘉義地區的民軍領袖黃國鎮等人對日軍多加痛擊,戰事長達三年餘。 日軍南北奔波,好不容易才平服北、中、南部的游擊義勇軍,鳳山附近居民--阿緞人(屏東)林少貓又起而抗暴,為時兩年餘。後來在日本新任總督兒玉源太郎(日俄戰爭日軍總參謀長)的懷柔政策下,抗日義軍領袖紛紛被騙而受害。十七年後,台南地方領袖余清風在吧哖(玉井鄉)展開的抗日行動,更是乙未戰事結束後最龐大的一場武裝鬥爭。即使不包含眾所皆知的霧社事件,台灣人的武裝抗日行動至此也已有二十一年之久。 這些英勇的事蹟是我們祖先們用其血和汗,向我們證明:即使沒有正規的領導者,台灣人也絕非不堪一擊的烏合之眾;相反地,他們曾是打不死的九命怪貓。他們更驕傲地向我們顯示台灣人的實力,也告訴我們這塊土地無比的韌性。希望台灣弱不經風的謠言,能在鐵證如山的事實中不攻而破。 先人的血汗,是台灣人尊嚴最重要的基礎,生為「台胞」有權利也有義務徹底認識這一點。因此筆者為了略表棉薄心意,在龐大的工作壓力下仍拖著疲憊身子,每夜爬格子到兩、三點。期待藉此拋磚引玉,使愈多的前輩、專家共同來關心這段偉大的史實,讓我們後代的子孫對台灣能夠有更深入、更真實的了解。 有人說台灣是塊蕃薯,或許樣子有點像,但總讓人有任人宰割的可憐相,實在不很健康。如果從歷史發展來看,台灣更像一艘商船,是一個作生意的好地方。 台灣重要的生產物--糖、樟腦、香蕉都是經濟作物,不是用來吃,而是用來作買賣的。在鄭芝龍的「南海王國」規劃中,台灣是最重要的經營大本營,不料時局變,使這個計劃胎死腹中。後來他的兒子鄭成功即使收復了台灣,卻祇把這個島作為反清復明的基地,也使台灣失掉了發展的契機。 鄭氏政權失敗後,滿清政府繼而統治了台灣,然而這些大陸北方的執政者根本不瞭解台灣。其中雖然出現過像沈葆楨、劉銘傳等想認真經營台灣的有心之士,以及張之洞等對海洋文明稍有概念的地方大員,但絕大多數的中國大官--就如同李鴻章的描述--都認為這兒祇是個「鳥不語、花不香、男無情、女無義」的化外之地,而台灣自然也就難逃被出賣的割讓命運了。 和鄭芝龍一樣,日本政府非常清楚台灣的價值,因此儘管島上的民眾奮力抵抗他們,日本派在台灣的歷任總督仍是一時之選。此外,即使台灣祇是日本發展南洋政策的基地,但他們以經濟為主導的台灣政策,還是相當卓越的。 光復不久,大陸變色,緊接著台灣又成為反攻大陸的基地。雖然蔣介石時代,對台灣的安定和經濟發展有著不可磨滅的貢獻,不過其中仍有屬於台灣本質上的內在長成力,因長期的安定所自然展現的成就。到了蔣經國時代,台灣尚未擺脫「工具」命運,不過由於認真考慮本土化的經營政策,台灣的經濟能量終能有爆發性的成長。 然而台灣的危機並未解除,四十餘年的「工具」生涯,使台灣喪失了自我生命力的追求。人們有了錢郤沒了尊嚴,有了力量郤沒了自信,人文價值觀一片混亂,幾乎已到達危亡和轉機的關鍵期。 這是個急需重新定位的時代,台灣必須恢復其原本的面貌,依照自己的真實本質去尋求發展。兩岸關係、南進政策、國際化的趨勢、台灣在中國現代化及亞太經濟體系中的地位……等等,在在都值得我們認真地思考和用心地準備。 認識真正的台灣與台灣歷史,以建立台灣人的自尊和自信,邁向自我實現的境界,是當前重要的課題,也是解決混亂局面的最佳處方。但願這本書能在這個宏遠的巨大挑戰中,扮演一個馬前卒的小小角色。 感謝遠流出版公司負責人王榮文先生及編輯部同仁們長期的支持,沒有他們的友情,承擔「庫存」壓力的勇氣,筆者便沒有這麼寬廣的寫作空間。更感謝奇德兒幼教事業的伙伴們,特別是總經理吳慈滿女士和副總經理李瑞惠女士,沒有她們分擔創業期間龐大的工作量,筆者根本不可能勝任董事長的職位,也就不可能有時間和心力從事任何創作了。 最感謝的仍是長期支持的讀者們,尤其是經常來函指正和鼓勵的朋友。沒有你們,筆者根本不可能有勇氣寫下去,在此謹致十二萬分的謝意。 一九九四年三月十日謹誌 於台北奇德兒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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