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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者阿月:台灣舞蹈家蔡瑞月的生命傳奇》序言

   自序   

妳的舞,我的憶 汪其楣

對照蔡瑞月的年表和我的記憶,應該還沒進小學我就看過她的舞。在三軍球場,當時台北最大最熱門的場地,還未加蓋頂棚,記得風很大,我冷得打抖卻不肯早回家,可能就是那次得了支氣管炎,引起氣喘,開始過著多病的童年。小學二、三年級在醫生的建議下,被送去練舞,到李淑芬舞蹈社。我怎會不喜歡舞蹈,但總忍著淚跟不上,晚上坐三輪車去學舞,還要蓋一條毛毯的體質,也跟白天上正課一樣,常常請假。很快的輟舞在家,只能憧憬著舞蹈社的燈火輝煌,一邊難過的擔心,會不會一直打噴嚏、咳嗽,又發喘,又整夜不能躺下,不能去上學,而且以後都不能再去學舞了。

但我對舞蹈是一直嚮往著,短短十數月舞蹈教室的基本動作,使我幾十年來都以為自己是個很懂得觀賞的內行。把從來不敢招供的事也寫出來吧,小三我還權充過舞者,和同班的陳竺筠(後來成了我大學老師王文興的妻子)在附小操場的水泥台子上表演過一次,還穿硬鞋。

我同學裡有很多習舞有成的好友,小五同座的胡渝生,就是蔡老師兒童舞團的副團長,我跟著她的姐姐,去看過演出和排練。我還在眾多化著妝戴著冠飾的主角裡猜,誰是團長呢?進了北一女初中部,團長吳淑貞竟又與我同座;當時蔡老師舞展頻仍,她常帶演出的相片給我看,很多各國的舞蹈,繽紛盛大,也很多芭蕾舞,純淨漂亮。也有一張她被舉到半空中的舞姿,後來才又印證了,就是她重跳「海燕」的劇照。進了台大,與化工系的金大飛因參加金門的勞軍活動相識,原來她就是兒童舞團的另一個副團長。我們一見如故,那回跟她同台跳山地舞,所有各系的雜牌軍男生女生都得意極了。這支舞沒技巧,但練得多,演得多,這群同台跳過舞的人宛如生死之交。

我和蔡老師舞團的這些主將如此接近,定是天意,及早培養我寫她這個劇本的素養。

除了三軍球場、中山堂、藝術館的舞展,更意外的是我看到了她導演的一齣大型戶外劇場,在當年仍風華高貴的台北賓館,中秋節招待外交使節的晚會。蔡老師擘劃這個兼及室內戶外,運用京劇、雜耍、特技、舞蹈各媒介,湖上船景,河畔行宮,草坪上仙女翩翩起舞,及電動雲梯,最後讓唐明皇一行登上廣寒宮。

我記憶中的場景片段在閱讀她的口述歷史後,迴轉成燈光、音樂、舞蹈全然生動的畫面,而且更清楚的是周圍觀眾的神往與讚嘆,那種演出能激盪人心的感覺一直留在我心裡。

十幾年過去,我唸完中文系又出國學了劇場。我自己成為一個在台灣創作的戲劇導演,也與所有藝術界的創作者,尤其音樂家和舞蹈家,一起分享、一起呼吸、一起悲喜這片土地給我們的營養和限制。

我也與舞蹈界非常接近。我走進劉鳳學老師的排練場,跟她的新古典舞團出國,打理她的巡迴外務,也擔任舞台監督;好像我本來就該懂得做這些事。我長年跟著京劇前輩梁秀娟老師記述《旦角基本動作──手眼身法步》,更覺得離動作表達情緒的世界非常親近。我還成為林懷民的好友,在雲門舞集還是「研究會」的時代,做過他的「理事長」,我們還一起辦過國際舞蹈學校的舞蹈節。排舞的場景,舞者的汗水與淚水,傷創累累的肢體,和不老的容顏,在我的生活中成為最重要的血色,我所認定的劇場專業,往往在舞蹈的行當中才找得到。

蔡瑞月老師和雷大鵬仍常發表舞作,但我對她有時熟悉有時陌生,後來才比較了解他們母子多數時候沉默的原因。奇妙的是,「七二舞展」那年,因為蔡老師,我拋下手中所有的事趕到國父紀念館,去看六十二歲的她上台,看到她踏著〈讚歌〉的步子,柔美莊嚴,令人感動莫名。我馬上走往後台,冒失地到她面前擁抱她,跟她說,我們這一代從三軍球場開始看舞的有多佩服她。不久後就聽說蔡老師離開台灣到澳洲去了。

這一別就又是十多年。一九九四年我們回到舞蹈社,所有的我們,台北藝術界,都出動了,為保衛台灣舞蹈發展的地標而展開24小時馬拉松的展演活動。那次也是更年輕一代的表演藝術工作者和更年輕的媒體,重新認識蔡瑞月老師的開始。

一九九九年我到她的家鄉台南去教書。二○○○年做台南的女性戲劇《一年三季》。蔡老師來看戲,我開始被她看到,於是「劇寫蔡瑞月」之約,從那年開始萌芽、訂定。

書寫當代人物,是比憑空臆造、隨意發展要困難得多,但蔡瑞月老師卻在創作上給我很多「編劇」的空間。我主要參考她的口述歷史--《台灣舞蹈的先知》,以及雷石榆當年在台灣南北報章上發表的與蔡瑞月及舞蹈有關的文章,還有先向藍博洲借閱,後由朱宏章在北京的圖書館找到《新文學史料》,影印了雷石榆〈我的回憶〉全文。另外就是拜訪了雷先生當年的至交,魏子雲教授,請教雷蔡兩位愛情、婚姻及家居生活的實況,外在社會政治環境等等。另外也訪問了幾位她當年的學生,包括我的好同學對老師的描述。蕭渥廷借我很多珍貴的剪報和圖片,還有她對我的友誼和信任。與大鵬談話的機會不多,我感受到他對父親母親濃烈的感情,他們一家人的溫柔良善。

我更全心所依憑的是我與蔡老師相處時的感覺。她舞蹈重建時,我跟她回到火燒後漏著雨的舞蹈社,及外租的排練場工作。我坐在她的近旁,跟著她的眼睛轉動,聽到她的思想和語言。也常在她與親友相會或對外洽談時一起陪著去,坐在她的身後,靠近她的感官與心念的流轉。我常被我書寫的角色而感動,內心總是澎湃不已。

蔡老師對我沒有保留的說話,幫助我了解她,了解很多事情,但她更一派輕鬆的要我放手創作,「妳去編嘛,妳去加油添醬沒關係。」(最近我排完戲去看她,「老師,我在模仿妳。」她回答:「妳太客氣,妳創造我。」)我感激她的胸襟和見識,她的確是一位深得創作三昧的大家。而我下筆的時候,只想寫下她血肉之軀所經驗和承受的,只想揣摹她的情感、語言、神貌,她心靈深處的悸動。

一年半的反覆推敲,二○○二年六月,全劇初稿終告寫成。由於此劇領受國家文藝基金會的創作補助,所以結案前依約舉行兩場公開的讀劇。我請成大的同事施懿琳、祝平次、林朝成,學生嘉芬、芷晴、芳琪、安琪、小白、小藍、騰毅、威志、冠熹、啟豐、建州、大峻、三益等,台南劇場界的許瑞芳、吳煥文、王美霞,台北來支援的好友陳偉誠、王婉容等二十幾位參與,還有大提琴手楊士賢、笛手陳銘凱的現場配樂,浩浩蕩蕩在台南誠品讀劇。在蔡老師的親友及學生面前,在所有以前不認識她的陌生觀眾面前,劇本初次通過考驗。角色的情感處境,已透過語言到達人心。接下來的工作,就是籌備真正搬上舞台的公演及劇本的出版。

一個充滿當代真實角色的劇本還是該補充說明相當的社會背景和人物身分特質,才能有助於歷史文化厚度和角色的氛圍和鮮明度。這項工作進行得蠻久,但很有收穫。「曇戲弄」的成員蔡孟芬、姜富琴先來幫忙收集資料,我中文系的好友黃金美來加入撰述工作,才真有老同學一起讀書,互改文字的樂趣。我們出生於民國三十五年,就是蔡瑞月搭大久丸回國的那一年,於是兩個嬰兒跟著她重新走一遍、讀一遍我們成長的歲月。不怕麻煩地四處搜尋資料,希望悉心描繪蔡瑞月、雷石榆同輩的菁英,他們每一位令人讚歎、激賞的人生。我們深覺幸運,能在他們的記傳中認識他們,珍貴的看待他們,而註解中的些許幾行簡介,背後其實有著更多我們的敬意和紀念。

金美到萬華尋訪廖五常師傅的舊鄰居,到馬偕醫院找到趙榮發醫師;成大博士生蔡蕙如、王建國透過教會長老引介,見到吳振坤夫人。我翻遍朱昭陽、高俊明、胡子丹、黃華陽等人的回憶錄,綠島人權資料,海內外名家對政治案件的撰述;無形中讀到很多在半噤啞的社會裡無從理解的政治黑牢,也有機會進一步勾勒出〈大久丸上同船君子〉(聯副2004/8/4),而接到童搖轍老先生的回應,得以接續找到楊廷謙部長的生平資料。

兩個中文系最扼腕的就是,怎麼沒有及早去向系主任臺靜農先生打探,他對我們很親切、很接近,我們畢業後常常到臺先生家開同學會。那時停在他巷口監控的吉普車已很少出現。最近才閱讀到,原來當年他和雷石榆是同時到台大中文系任教的「年輕一輩」,怎麼我不「早知道」有一天我會寫蔡瑞月的劇本!虔誠的感謝所有與劇中相關的人物,你們活過的時代,孕育了這個劇本,孕育了我們。

當年我只是眾多對舞蹈憧憬,對現實茫昧,對政治無感,而對藝術一知半解的孩童之一。寫下這個劇本時,記憶中的斷片殘彩開始連接,開始立體化,開始有她嬌柔壯懷的聲音和舞者深情飽滿的呼吸。

推敲了四年的劇本,如今公演在即,我在排練場上,還在揣摹口氣、重建情緒;或是翻查圖片、講解角色及社會背景時,都覺得還沒寫完。覺得還有好多我們共同擁有的故事要跟讀者、跟觀眾細訴,再真真實實地一起走過,我們不該失去的記憶。誠實的面對歷史之外,更珍重的聆聽彼此的故事。

二○○四年九月九日於民生里樹梅坑家中

   前言   

本劇主題人物簡介:

蔡瑞月女士,是當代影響最深遠的舞蹈前輩。一九二一年生於台南,十六歲負笈日本專習舞蹈。九年後,一九四六年春天回到熱愛的故鄉台灣,而積極開展編舞、演出與教學工作。她在當時保守的社會中開創風氣,在荒漠台灣各地播下舞蹈的種子,編了兩百多支現代、民族及芭蕾舞作,演出千餘場,也培養子弟和觀眾無數。

一九四七年,她與詩人雷石榆先生結婚,育子雷大鵬,一九四九年雷先生被捕,不久遞解出境,以致與她深情相惜的丈夫就此一別四十餘年,到一九九○年才在大陸相見。自己也曾繫獄三年,服刑台北、內湖和綠島,於一九五二年獲釋。在船上、在獄中的她都不曾停止編舞和演出,出獄後,她一面獨自養育雷大鵬長大,成為一位優秀的舞者,另方面又全力推展舞蹈,任教於各級學校,並於中山北路開設如今已是市定古蹟的中華舞蹈社。

她舞蹈學生年年比賽得獎,她的舞作到處受歡迎,不停地勞軍、公演,並到海外交流,很少人知道她仍然過著政治監控的日子。直到一九八三年,她隨雷大鵬居留澳洲前,才領到坐牢犯案紀錄被刪除的「良民證」。

十多年來在雪梨、墨爾本、布里斯本教舞做創作研究的蔡老師,年邁仍受到肯定,獲頒昆士蘭大學的榮譽博士學位,一九九四年中華舞蹈社面臨拆除,引起的藝術界關懷救援運動,「從這個黃昏到另一個黃昏」,不同世代的舞者、各類型的藝術工作者,不同黨派的政界人士,共有在文化上尋根的渴望。蔡瑞月再度返回台灣來做口述歷史,參與紀錄片拍攝,以及自己舞作重建的工作。

一九九九年舞蹈社正式列入古蹟,卻突然失火,竟成廢墟,許多珍貴的資料、相片亦付之一炬,將近八十歲的蔡老師就在二○○○年秋,堅定地一片片拾起當年舞作,邀請各方成熟舞者一起重現她畢生的精華。

劇本付梓之時,神采奕奕,談吐雅潔的她以八十三歲高齡,仍在創作編舞,並擬定一系列重建計畫。蔡瑞月生命中的奮鬥經歷和創作才情,就是台灣政治、社會、藝術史上的傳奇與見證。

僅以此劇向這位前輩藝術家致敬,也向所有熱愛舞蹈,為舞蹈奉獻青春歲月,藉舞蹈完成生命理想的男男女女,送上這充滿舞台的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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