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男人》

孤獨的心情◎劉森堯

　　這可能是許多平素生活忙碌的都市人的願望：利用炎炎夏日期間，到鄉間去度一個愉快寧靜而且完全沒有紛擾的假期。如果恰巧你又是個年屆中年、愛好孤獨的男人，這個假期可能就會更顯得意義非比尋常了。你打算怎麼辦呢？帶幾本平時想讀而沒時間讀的書，幾片好聽的CD音樂，對了，如果度假的地方有放映機器，也順便帶幾片DVD影片，柏格曼或安東尼奧尼？不，太沉重了，度假時應該輕鬆些，希區考克可能比較理想，可是你心裡並不是那麼喜歡這位導演，只不過他可能會是個理想的度假伴侶。心裡打定主意，你來到了一個遠離塵囂的鄉下，剛好你的朋友在那裡有一棟房子空出來，大家事先說好，你幫他看房子，這時，你的假期開始了……

　　這是比利時作家弗蘭西斯．唐馬克（Francis Dannemark）最近所出版的一本小說《九月的男人》一書所描述的內容，主角是一位長年從事雜誌和出版編輯工作的名作家，以寫作小說和散文為主。從年紀和現實角度來看，這本散文所寫，表面上像是寫度假的輕鬆心情，其實字裡行間還是透露著人到中年對生活的深刻感觸。作者以第三人稱方式，描寫一個名叫做菲力普的中年男子，他來到一個偏僻鄉間度假。我們為什麼知道他年屆中年呢？因為文章一開始作者這樣寫道：「近半個世紀以來，他的名字都叫菲力普。然而，一如所有早晨裡，當他立足於寤寐之間，他對此一無所知。」接下來我們更知道，他是帶著病來度假的，不是什麼大病，只不過是脖子疼痛而已，越到後來，才知道他還有感情和財務上的困擾。對一個居住在都市且有正規工作的中年男子而言，這些都不算什麼，甚至從常理來看，度個寧靜安逸的假期，暫時拋開一切煩惱，反而更形必要。

　　我們也許都讀過一些像記流水帳一般的假期日誌，居住在一個固定地方，每天過著規律作息的生活，又想好好放鬆自己……這能夠記載什麼特殊有趣的事情嗎？這時，平靜的心靈比什麼都重要，作者這樣寫道：「他倒在床上，閉上雙眼，專心從嘴角輕輕呼吸，試圖遺忘炎熱，遺忘早晨。他尋思自己是誰，卻已無力覓得解答。重要的是：不要念著孤獨。」事實是，孤獨可能是一個中年男子所能擁有的上天最好恩賜。我們會說：孤獨而不寂寞。這豈不是生活上一種高超的境界嗎？德國本世紀著名詩人里爾克曾經寫過一篇文章大談孤獨的樂趣，我記得他那本有名的散文集《馬爾泰手記》也是以孤獨和寂寞為主題，很有見地的寫出個人生活上，由於知性方面極端個人主義的傾向，頻頻禮讚孤獨生活的極大樂趣。我同時也想到英國十九世紀小說家吉辛的《四季隨筆》一書中所描述的有關對孤獨生活的禮讚，我們可以想像這位作家是在怎樣離群索居而感到十分愜意的生活之下，寫出這本精緻而膾炙人口的散文集子。

　　回頭我們來看看《九月的男人》書中，菲力普如何在短暫的兩個星期假期生活當中，寫下他那平淡無奇卻又無比深刻的生活感懷。首先，從他和女兒克拉拉的越洋電話裡，我們可以知道這是一個婚姻失敗的中年男子，而且往後的愛情似乎也沒成功過。人到中年，不是不再相信愛情，就是對愛情要求太高。在他看來，真正的愛不但奧妙，而且根本就是稀有的，目前縈繞腦際的可都不是什麼愉快的記憶，可是，既然是在度假，為什麼要去想這些呢？此刻會計師又通知他，他的財務狀況已經很吃緊，他忍不住想到，原來這一切竟是一個失敗的陰影，回顧過去所有經驗，竟然從來沒成功過，最後只得默默轉向《易經》求教，當下立即湧上幾個簡單字句：離開，敬畏與期待。

　　希區考克的DVD影片，陪伴菲力普度過這些天的炎炎夏日：《辣手摧花》，《擒兇記》，《捉賊記》，《火車怪客》，《北西北》……。其實他並不喜歡希區考克，人只有在年輕的時候才會喜歡希區考克，可是此刻對他而言，沒有比希區考克的電影更適合於陪伴他打發一些無聊的時光了，就在這當兒，他邂逅了這棟房子的鄰居，一位愛好歌劇的老先生，這位老先生對他述說自己傳奇般的婚姻生活，然後還說出從菲力普的朋友口中聽來的有關他的生活點滴：「混亂生活的風暴，過去數年來包括離婚和愛情的失敗，以及接踵而至的在創作上的失敗，如今只得一個小小的天地--對女兒的愛和深深致力的編輯工作。」就在這次簡短的接觸過程裡，本書作者才真正點出了這篇散文的主旨所在，原來菲力普此番來度假竟然是帶著療傷的性質而來的，他在釐清自己混亂的生活經驗，人只有在全然的孤獨情境之下，才能真正看清自己的本來面目以及不幸人生的淵源，人到中年，沒有比這樣的體會更感到刻骨銘心了。

　　這篇小說的高潮點緊接著出現在菲力普應老先生之邀去參加對方家裡的晚會，與會者大多是比他年長的老一輩朋友，在這樣場合裡，他真能感受到怡然自在，並且和大夥愉快聊談，對他而言，這倒像是度假時光的一個愉快休止符，我們讀著讀著，就在菲力普隔日決定去機場接女兒時，老先生前來餞行，一次平淡無奇的假期就此嘎然而止，老先生只說：「別忘了，你是屬於九月的男人，不再是八月裡的那個男子了……」

　　這本圖文小說讀來很像一部劇情簡單卻寓意深刻的法式文藝電影，有點類似侯麥早期「道德故事系列」和近期「四季系列」的片子，他片中的那些人物總是會不期然到一個地方度假，比如《 女收藏家》、《克萊兒的膝蓋》，或四季中的《夏》等等，表面什麼事都沒發生，事實上每個人心中已經經歷了一番深刻的感受了。在這小說裡，菲力普的人生問題並未解決，他回到城裡之後，仍得面對許多棘手的生活挑戰，他也許從此認命，也許變得更沉穩和堅強，但不管怎樣，他總會更進一步認識到了自己。總之，這是一篇人到中年的沉默心聲，描寫孤獨卻又隱含盎然生機，哀樂中年莫不是如此，即使讀不出這點，這仍然還是一篇精緻的小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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