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台灣「香魚之父」之稱的鄭明能先生,今年八十三歲,是鄭成功六子鄭寬的九世孫。鄭明能先生投注一生心血所復育的香魚,又稱為「國姓魚」,與他的先祖「國姓爺」竟是如此的巧合,為鄭明能先生的身世更添一分傳奇色彩。而身為鄭氏後人,鄭明能先生對祖先的作為有一番深刻的體認。
鄭成功「忠」的內涵
黃驗(以下簡稱黃):鄭成功「忠」的內涵是什麼,是傳統的忠君愛國嗎?
鄭明能(以下簡稱鄭):他的忠,是忠於國家民族,所以他在明末國家面臨危急存亡之秋時,挺身救國。不是貪圖權位與財富,因為以他的家世來說,早已家財萬貫,不需要貪什麼。
黃:這種盡忠報國思想,與鄭成功所受的儒家教育薰陶有關。但同樣是受儒家教育,他的老師錢謙益卻沒有他這種堅持?
鄭:鄭成功的行止深受中國儒家思想影響。舉例來說,日本自唐朝開始大量吸收中國文化,不只保存唐文化最精粹的部分,也保留中國「忠」的傳統。日本天皇制維持一千五百多年,而中國朝代替換頻仍,就是最有力的證明。而在日本出生長大的鄭成功,除了回到中國所受的教育中有盡忠思想,在日本時期的啟蒙教育也有忠的內涵。
黃:依您所見,鄭成功的作為與他的父親鄭芝龍為何差異如此大?
鄭:政府腐敗的程度,與人民的忠誠度成反比。明末,中國人盡忠報國的思想早已蕩然無存,要叫人效忠是強人所難。當時有許多人向外尋求生路,像鄭芝龍便是。
鄭芝龍、鄭成功父子是完全不同的人格特質,鄭芝龍為企業人,四海一家;鄭成功為政治人,旗幟鮮明。從鄭芝龍的立場看來,有利於自己生存的,才是最佳的選擇,道德考量必須減到最低的程度,忠於皇帝比起維護萬貫家財,顯然後者誘因較大。
黃:日本人對鄭成功似乎有一種超乎尋常的重視,有一種以鄭成功為榮的情結。鄭成功的母親是日本人,他在日本出生,七歲就離開了日本,與日本並沒什麼關聯,您認為原因何在?
鄭:日本人將鄭成功尊為神,最主要的原因是敬重鄭成功的「忠義」精神。這種精神與日本「忠」的文化吻合,加上他有日本人血統,他反抗清朝,與日本人對清朝的態度是一致的,自然對鄭成功倍感親切了。
鄭芝龍的國際視野
黃:後世評論鄭芝龍與鄭成功,通常流於二分法,將鄭芝龍定位為海盜,將鄭成功定位為民族英雄,基本上出自統治者的觀點,過於偏執。現代學者大抵從海權擴張的角度來論述,把鄭芝龍視為「大航海時代」的一個環節,而有了新的解讀與發現。您是鄭氏的後代,您對於他們的歷史定位有何看法?
鄭:鄭芝龍所處的時代,中國與世界各海權國家交流頻繁,加上中國局勢混亂,鄭芝龍因緣際會到日本經商。他是貿易商,是華僑,是海上探險家。
鄭芝龍第一次出國的地點是澳門,那裡受到西歐海權國家的影響,文化相當多元。鄭芝龍在澳門受洗,成為天主教徒,可見他對於新生事物的包容性很大。這種四海一家的性格,使他勇於到日本闖天下、與歐洲人從事貿易、到台灣接收顏思齊的勢力。
黃:不同文化的接觸與交會,使鄭芝龍養成了一種超越當代中國人的國際視野,這是他的與眾不同之處,也是他能叱吒海上的原因吧?
鄭:的確,鄭芝龍的視野比別人遠大,並且不斷吸收外國人做事方法的優點,他也懂得放下身段,能屈能伸,因此成為東亞地區最大的海商,西歐海權國家都要看他的臉色做生意。鄭芝龍的貿易範圍,大致在澳門、廈門一帶,對台灣相當了解。
鄭芝龍、顏思齊等人被稱為「海賊」,事實上,他們只不過是各據一方的勢力。當時在遠東經商的荷蘭、葡萄牙等國,他們的所作所為也是海賊海盜的行為。其實這些都是勢力範圍的問題。
黃:鄭芝龍經商手腕靈活,領導統御的能力也不錯,所以才能服眾。小說中提到他運用一點小技倆,拜倒了寶劍,贏得顏思齊手下的信服,顯然他是一個機智型的領導者。
鄭:鄭芝龍在接任頭目後的第三年,為明朝所招撫,可見他並非沒有國家觀念,並非不想謀求海疆和平,否則不會被明朝招撫。鄭芝龍也利用他的官方身分,擁有更優勢的海上武力,征服了海上各處的海盜,以便獨攬海上貿易,壟斷商機。
日本人尊崇國姓爺
黃:鄭芝龍的特質很明顯,他是一位「船王」,經營手腕靈活,相較之下,您認為鄭成功有何特色?
鄭:鄭成功在日本出生,七歲才回到中國,他年幼時所受的日本教育,對他的影響極為深遠──尤其是守忠與守義的觀念。
我幼時念書時,是日據時代,當時學校裡教唱「鄭成功之歌」,共分為七段歌詞。日本人對鄭成功的崇敬可見一斑。
黃:這歌詞您還記得嗎?有沒有流傳下來?
鄭:前年在花蓮已有一百五十多年歷史的鄭成功廟,邀請我出席「鄭成功紀念會」,席間有人還能背誦整首歌的歌詞(歌詞全文,詳見下冊「歷史導遊」)。
黃:日本人有哪些尊崇鄭成功的做法?
鄭:日本人攻佔台灣之後,對於明鄭時期的古蹟投入相當多的維護工作,例如開山王廟、陳永華之墓、五妃廟等都保存的很好。日本人甚至將台灣人祭祀鄭成功的廟「開山王廟」提升它的位階,成為「開山神社」。神社在日本人的心目中有相當崇高的地位。
黃:相較於日本人對鄭成功的重視,您認為台灣人如何看待鄭成功?
鄭:現在台灣人對鄭成功的關注少,但在過去,我們是相當尊敬鄭成功的。我們稱鄭成功為「國姓爺」、「鄭國姓」,是不敢指名道姓喊「鄭成功」的。
黃:一般百姓都如此稱呼嗎?
鄭:沒錯,大家都如此。此外,我認為台灣人是全中國忠臣之後。鄭成功與清朝作戰十七年,追隨他的將士有二、三十萬人,之後退守台灣,在台灣紮根。所以我說,台灣人是忠臣的後代,台灣人不應拋棄這優秀的傳統,不應妄自菲薄。
黃:您是鄭成功的子孫,可是您的「家訓」卻為何要子孫隱瞞身世?
敏感曲折的身世
鄭:鄭氏子孫隱瞞身世,是為了避禍。在清朝,由於「反清復明」思想的活躍,使清朝對鄭氏子孫「另眼相看」,為了避免被迫害,鄭家人一直隱姓埋名。進入民國時代,理應較無身世壓力了,但事實不然。我的父親在日據時代擔任日本製糖會社的技師,工作能力深受日本人敬重。我的兄弟姊妹在台灣受完基本教育後,全都赴日留學。我家一共八個兄弟姊妹,六男二女,兄弟依排行分別叫做守忠、守義、守節、守孝、守良、我是么子,名叫守讓。二哥和四哥在民國二十四年自日本大學畢業後,到大陸黃埔軍校入學,從軍報效國家。
當時的台灣人民對祖國很有向心力,愛國意識相當強,這種觀念今昔對照,可用上海人說的話來歸納,上海人說:抗戰八年,抗掉了八個字──忠孝仁愛信義和平。戰爭使中國人喪失「八德」信念,抗戰時還有國家觀念,抗戰後完全沒有。
黃:您的二哥、四哥在日本受到高等教育後,放棄大好前程到黃埔軍校從軍,在當時是相當特殊的情形嗎?
鄭:二哥於慶應大學求學時是傑出的運動選手,在黃埔軍校的運動會中是十項全能的選手,教官甚至要他當體育助教,當時並沒有人知道他的留日背景,不知他在日本曾以運動專長大出風頭過。沒想到這樣的風雲學生,後來卻發生了一段插曲!
當年鄭克塽降清時,明朝王室後裔寧靖王聞訊,吞金自殺,寧靖王自殺前寫下「風來竹有聲」這幅字,存在鄭家。這幅字一路流傳,傳到我母親手上。日本歷史學家得知這幅字的下落,找到我家來。起初家母謹守家訓有所隱瞞,不願承認。歷史學者遊說我那位在日本留學的家姊,最後,母親才出示了這幅字。經過鑑定,確認是寧靖王的遺筆,隔天,台灣的報紙大幅刊登這項消息。這件事對當時在黃埔軍校的兄長造成嚴重的影響,被迫離開黃埔軍校。因為日據時代,台灣人到大陸會被視為間諜,所以台灣人到大陸都要改名字。可見祖先交代不得透漏身世還是有其道理,不因時代的轉變而影響。
台灣香魚之父
黃:您不只是家世特殊,在台灣魚類的研究工作上也相當傑出,請您談談與魚類保育工作的淵源。
鄭:我在一九三○年代,與來台灣調查鬥魚生態的木村重老師認識,一起到大甲溪上游研究臺灣鱒的分佈狀況。木村老師認為台灣鱒與日本的櫻花鉤吻鮭應屬同種,所以後來的魚類學家大多將台灣鱒視為日本櫻花鉤吻鮭的特有亞種。我在老師的教導下,奠定了動物學研究基礎。
黃:這是您日後前往日本,拜在老師門下從事專業研究的機緣?
鄭:是的。我十八歲到日本,在這之前教書兩年,十九歲進入東京帝大木村重老師門下。到日本後,老師只收了兩個學生,一個是我,一個是日本明仁太子。
我追隨老師,一直到台灣光復後,老師去世為止。最早一篇有關於台灣鬥魚科的研究報告出現於一九三七年,是由木村老師發表的。有了這段師承,我立志從事魚類保育工作。
黃:您是台灣最早投入櫻花鉤吻鮭的復育工作的專家,請談談您參與復育工作的動機,與復育工作的成果。
鄭:一九七○年代,櫻花鉤吻鮭因中橫開通與武陵農場的開發,造成生存環境的破壞而瀕臨滅絕,我投入復育工作,呼籲政府與學者對櫻花鉤吻鮭的重視,相關單位也投入人力、物力進行保育。可惜後來因為種種原因,復育的成果並沒有延續下去,我在民國七十五年將復育成功的成魚兩千條交給當時的農復會,現在只剩兩百條。
黃:聽說日本人在香魚復育工作上幫了不少忙,明仁太子曾送香魚卵給您?
鄭:約在七十四年,明仁太子送四百萬顆受精完成的發眼卵,我將之人工孵化。孵化時得保持低溫,我將南澳地區所有的冰塊都買來使用。整個過程得日夜守候,長達數日,可用「不眠不休」來形容;將魚苗放入溪中後,還要追蹤觀察。雖然相當辛苦,但是還是完成了。第一,我較早接觸這方面工作,知識較豐富,再來,我是台灣人,對台灣香魚復育工作有使命感。日本明仁太子送魚卵來台灣,復育不成功會很漏氣,我有非成功不可的決心。當年木村老師叮嚀我,一定要將櫻花鉤吻鮭與香魚好好調查清楚。我為了不辱師命,完全投入心力。
一草一木,皆含至理
黃:您的研究、敬業精神,頗得鄭氏祖先篳路藍縷、開天闢地的家風。推動您窮極一生投入保育工作的信念是什麼?
鄭:明朝的理學家朱熹曾說「一木一草,皆含至理」,這是研究自然科學的根本理論,也是我從事這項工作的基本信念。
最新更新日期:91.0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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