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標唱片小哥
自小學一年級的時候起,男孩就被迫穿這胸前織有「H. SENŌ」字樣的毛衣。
母親敏子之所以會想到要織件文字圖案的毛衣給自己的兒子穿,起因於收到美國友人的信,看到上面收件人姓名以及其中所附照片。照片中的婦人是曾經待過神戶的基督教傳教士史坦博斯女士。
曾經親密往來的友人,穿著胸前織有英文字樣的毛衣展露笑容的模樣,伴隨著思念,看起來更覺美好。
敏子屬於那種念頭一動便會立刻付諸行動並且熱切投入的類型,自是馬上完成一件織上了大大的羅馬字拼音H. SENŌ字樣的毛衣。
深咖啡色的毛衣搭配白色文字,大老遠就非常醒目。相對於母親的洋洋得意,少年卻因衣著和其他孩子過於不同而覺得難為情。
接著,在明白胸前的大字就是自己的名字之後,更是無法接受。
「討厭啦,我不要再穿胸前有名字的衣服了。改成只有『肇』(羅馬字拼音Hajime)的H就好。如果只有一個H,別人就不知道是我的名字了。」
經過抗議,升上三年級時,衣服上就改成了只有「H」一個字母。H這個字母大家都識得,所以「H」很快就成了他的綽號。
H家近山面海,再加上H的雙親認為白天有太陽的時候就是小朋友的遊戲時間。拜此之賜,放學回家之後就算立刻上山下海去玩耍也自由得很,不會有人管。總之,H每天就是忙著到處玩,尤其喜歡去海邊。
除此之外,還有許多令人羨慕的遊戲場地。在鷹取車站北側機務段的調車場,有各式各樣的火車頭吐著煙和蒸氣行進,而通往旭日石油儲油槽專用支線所經的大草地,則是最佳的棒球場。
H家附近還有許多怪人。其中,H最喜歡的,是大馬路斜對面的「烏龍麵店小哥」。
小哥自稱是麵店的親戚,不過向麵店老闆娘打聽,說法卻是:「是朋友家的小孩,幫忙外送很勤快,就讓他住下來了。」
送外賣的時候,小哥總會騎著腳踏車一路高歌。只要聽到小哥的歌聲,H就會趕快騎上腳踏車去追小哥,跟在後面一路邊唱著歌。
在H家,除了學校所教的歌曲和讚美歌以外都不准唱,想出聲唱歌,非得離家遠些不可。「有如風中的∼羽毛∼難以捉摸∼女人心∼」跟小哥一同高歌真是樂事一件。有一天,小哥說:「真那麼喜歡唱歌的話,吃過晚飯後來我房間,放唱片給你聽。可是不能告訴別人。」
小哥的房間非常小,只有三張榻榻米大,可是書架上卻有非常多的書和唱片。
「這是藤原義江(Fujiwara Yoshie)的唱片,裡面有我常唱的歌。」
小哥輕輕將唱針放到唱片上,突然出現男性的歌聲,嚇了H一跳。
「咦,明明叫Yoshie,怎麼是男生啊?」
「你以為是個女生呀。藤原義江是很有名的歌劇男高音,當然是男生囉。那首『善變的女人』,是歌劇中著名的詠嘆調。」
反覆聽到三遍、四遍之後,小哥開口了。「別太過分了,唱片都要磨壞啦!」
可是H還不想回家,於是央求換一張。
「藤原義江這張唱片,是在美國錄製的『紅標』,日本的紅標歌手就只有他一個喔。嗯,那就放這張《出航之港》給你聽吧。」
當留聲機播出「嗨呦嗨呦嗨呦破浪前進∼」時,H得意地說:
「這首歌我知道。這首詠嘆調也不錯啊。」
結果小哥笑著說:「這並不是詠嘆調喔。」
儘管分不出詠嘆調和非詠嘆調的差別,H卻發表了感想:「這個叫藤原義江的人可真厲害。能唱各種歌曲。」
小哥聞言顯得很高興,說道:「好,既然你聽得懂,找時間再放給你聽。只不過,來這裡還有聽唱片的事,都不能告訴任何人。」
「嗯,誰也不會講。打勾勾為證。」H說著豎起小指。
數度走訪小哥的房間之後,H更喜歡負責送外賣的小哥了。於是,打算為他冠上「紅標唱片小哥」的敬稱。
「少來!不准說什麼紅標唱片小哥!」小哥的語氣嚇了H一跳。因為他從不曾這樣拉大嗓門。
事後過了幾天。「今天有朋友來找我,不准你來,今天晚上別來啊。」小哥語氣相當堅決。於是H也一副了然於心的口吻:「嗯,我不會去。有祕密的事情要談是吧。」
小哥頓時顯得不知所措,好不容易才答道:「因為來的是好久不見的朋友啦。」
是夜,外頭響起的尖銳哨音,同時傳來吵嚷聲,驚醒了睡夢中的H。
睡在一旁的父親也醒了。「是警察在抓犯人。不可以出去。」父親說。
H衝上二樓,從窗簾縫隙偷偷往外瞧,看到對面屋頂上有爬著逃走的人影。在逃的有兩人,而且立刻就可以認出其中一人是小哥。H不禁心跳加速。
三名黑衣人從晾衣台爬上屋頂,前後包抄撲過去壓制住小哥。「抓到啦!」小哥的身影隨即自屋頂那一頭消失。
原本不斷響起的尖銳哨音也停了,四下突然變得靜悄悄的。
街坊鄰居似乎也都被吵醒,但誰也沒有打開窗子。可能大家都關了燈隔著玻璃窗偷看外面吧。可以感覺得到,外頭發生了讓大家都非常害怕的事情。
一想到「小哥被警察抓走了」,H突然覺得害怕開始發抖。
隔天早上,附近的大人聚在一起竊竊私語。
「真可怕,竟然在凌晨一點半出動。聽說抓了四個人。」「果然是赤色份子啊。」「因為是思想犯,特別高等警察自然查得緊。」
愈聽愈擔心的H問道:「什麼是思想犯啊?」
大人們立刻噤口,以嚴厲的眼神瞪著H,說道:「這種事別大聲嚷嚷!」
翌日,H想知道事情有沒有見報,便問父親:「有沒有登烏龍麵店的事?」
得到的回答卻是:一字也沒有。
H猜想,或許是因為小哥並非名人的緣故。但想不通的是,為何警察會查出小哥的事。對此,父親說道:
「可能是朋友告密。最近抓得越來越緊,就連朋友也不得不提防。」
H想起日前種種,當自己說出「紅標唱片小哥」時,他說:「不准叫什麼紅標唱片小哥!」;擁有許多唱片和書籍;還有就是自己猜測有祕密時,那不知所措的模樣等等。他果然並非普通的小哥。因為,聽說「紅」就是指共產主義者。
「我有遵守約定,沒對任何人說啊。去密告的不是我。」H心底如此喃喃自語。而且,每天在學校也都擔心不已,深怕自己也會被警察抓走。
但H下定決心,即使遭到調查,也不會供出曾經在小哥那裡聽唱片的事情。搞不好,歌劇中的詠嘆調也是唱不得的歌,他心裡這麼想。
後來,附近的人都不願再提起小哥。
可是,H卻鼓起了勇氣去問麵店老闆娘。
「小哥現在人在哪裡呢?」
不料老闆娘臉色一沉,說道:「好像被抓去當兵了。別再問那個小哥的事了。他給我們惹的麻煩已經夠大了。」(未完)
災後廢墟
H眼前是一片延伸至遠方的火災後荒原。從電車道到海邊,沒有任何阻擋視線的建築物。沒有從消防車得到任何一滴水的市街,已經燃燒殆盡。
「這就是所謂的『放任火災』吧。」H想起父親以前提過的事。
木造住家形成的街區,一旦任其燃燒,真的會全部化為灰燼。
到處還可看到有煙冒出。也許是火場的熱氣所造成,風不時打著轉,市街被一股從來沒聞過的焦臭味所籠罩。
仍然矗立在災後荒原的,就只剩燒焦的電線桿,以及澡堂的煙囪。澡堂「本庄湯」的煙囪直挺挺立在焦黑的地面,格外醒目。
自己居住的街區變得可以如此一眼望穿,才發現實在是小而且狹窄,令H有些不知所措。因為直到昨天,都還覺得街區很廣大。
理髮的椅子燒得焦黑倒在澡堂的北鄰,可以認出那兒曾是理髮店。澡堂的南側,倒著燒得面目全非的電冰箱。這裡是木炭店大叔的店。廢墟上仍未見報知平安與否的告示牌,不知那位大叔和他家老二是否平安避難去了。
街坊的住家全部消失,變得安靜無聲,形成一幅古怪的風景。更怪的是,沒看到其他居民回來廢墟探視。
或許是比H還要早回來,但火場仍然太熱沒法進入,於是又回避難處了。
從長樂市場旁邊經過的時候,看到還冒著煙,可能火還沒有完全熄滅吧。
地上還有燒夷彈砸出的點點痕跡。「竟然投了這麼多啊。」H心裡想。
踩著沉重的步伐走向自己家時,看到前方的廢墟上有白色的蝴蝶飛舞。白色蝴蝶接連自地面飛出,飛舞著往上升。
H朝那地方跑了過去。沒想到那裡竟是自己家的所在之處。
看起來像是白色蝴蝶的物體,其實是岩波文庫被燒剩的書頁隨風起舞。在這化為一片墨色的火焚後荒原,彷彿有白粉蝶亂舞的景象,有如一場奇特的夢境。
走近察看才知道,原來是火燒進了防空壕中,連圍在岩波文庫四周的沙包的布都燒得精光。不過,壓在書捆上的味噌甕卻是難能可貴撐到了最後。拜甕之賜,書本的中心部分才得以殘留下來。只是書已不成書。整捆書的周圍都被燒焦,成了一疊橢圓形的紙。所以才會隨風起舞。那白色的紙片,看起來就像是書本生命的化身一樣。
H一時之間看著那群蝶亂舞的景象出神。這時,H居然脫口唱出歌劇《弄臣》的詠嘆調:「有如風中的羽毛∼」連他自己也感到驚訝。
雖然這首歌輕快又富節奏感,與眼前的景象完全不符,卻也可以當作最能表達H此刻心情的悲傷之歌。
突然回神的H,想起自己還沒去看縫紉機。來到那十字路口,看到棄置的父親的縫紉機倒在電線桿旁的馬路上,已經面目全非。
鐵製的腳架仍然站著,但是機身已被燒壞掉落在地。木板的部分被燒掉,機身自然就會掉下來,可是那模樣卻令人目不忍睹。
父親見到這面目全非的模樣不知有何感受,H想到就覺得心好痛。
H再次感覺到,這架縫紉機可以說是以裁縫為天職的父親的第二生命。
可是話說回來,都這個時候了,父親卻仍然未歸,實在令人擔心。
H在外頭的防空壕揀了塊燒剩的木板,寫上「妹尾敏子、肇平安無事,人在本庄町三丁目的教會」,立在原本是玄關的地方。
H正準備離開時,聽到有人說:「你也平安啊。媽媽呢?」回頭一看,香菸鋪的老闆娘站在那裡。老闆娘一家也都平安,原來是去長樂國民學校避難了。
聽她說,學校所在的野田町六丁目到新湊川邊的庄田町一帶,東側完全躲過了祝融。H非常詫異。原以為整個神戶市都毀於大火,但情形並非如此。
H這才想起,之前撲滅落在家中的燒夷彈時,鄰居們並沒有試著撲滅燒夷彈引燃的火,直接逃命去也。
「是哦,原來那才是正確的做法啊。」H不禁感慨。
報紙上只是一再出現這樣的報導:「燒夷彈不足為懼。只要依照日常的訓練以水桶接力就一定可以撲滅。重要的是,要有靠鄰組就能夠撲滅的信心。可怕的不是燒夷彈,而是自認辦不到而感到恐慌的心理。」
與投擲燒夷彈的敵人相比,H更痛恨那些滿嘴謊言,不告訴國民事實,只是不斷欺騙的傢伙。那就是,政府、軍方以及報社。
見H來到消防署,熟識的多田先生說:「咦,跟你父親錯過啦?他剛離開。」H心想:「太好了!」看來父親是平安回來了。「如果用跑的應該還追得上。」H聞言立刻跑了出去。
與半夜躲避空襲的奔跑不同,這時跑起來的心情是愉快的。H邊跑邊望向天空。手上的水桶和鏟子發出咔噠咔噠的金屬撞擊聲,伴著H一路奔跑。
一來到自家附近,就看到父親站在廢墟中的背影。
H悄悄靠近,在身後說:「都燒掉了。」
父親沒回頭,只應了聲:「嗯,是啊。」
H避免去看父親的臉。因為覺得父親正默默流著眼淚。雖然過去從未見過父親流淚,但此刻覺得還是別看比較好。
還有一件事令H猶豫,不知該不該讓父親看。就是父親那視為寶貝的縫紉機。
「我本想救出縫紉機,但還是沒法帶著一起逃命。我們將縫紉機扔在路邊先逃命去,結果還是被燒毀了。要不要去看看?」
父親聞言立刻問:「我要看。在哪裡?」
「在十字路口的電線桿下面。」H說著用手一指,父親立刻朝縫紉機殘骸走去。
而後蹲下身子撫摸縫紉機各個部位,說道:「把這個帶回去吧。刷掉鐵鏽打磨一番再上點油,或許還能用。」
盛夫花了好幾天清潔修理縫紉機、上油,終於又能動了。
燒毀的木板,就用蘋果箱的木板重作。皮帶則以腳踏車的舊車胎替代。當縫紉機響著咔噠咔噠的聲音,再次開始縫補褲子的破洞時,H不由得拍起手來。
看到原本認為已經沒救的東西再次復活,真的非常感動。(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