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日清晨五點半，我站在楠梓仙溪河畔，河流滾滾湍急，流過石頭發生巨大聲響，天色尚未明亮，一群穿著紅衣、戴皮帽的男子緩緩走來，後面跟著十多位年輕人、頭頂著編織細密、直接覆蓋到臀部的山棕葉（卡那卡那富族的傳統雨衣），這是卡那卡那富族一年一度的河祭，祈求河神保佑平安，賜予族人無窮的魚蝦。

眾人站定後，只見將近八十歲的頭目翁坤，先將嚼碎的米粒倒入河中，再把酒倒在大石頭上，接著向天揮起漁網，又拿起茅草揮舞，用族語對著溪水講話，大意是告訴河中魚兒「快游啊，不要停」，再由身旁的長老拿漁網在溪流中撈魚，頭目對河神表達感謝之意，並回頭提醒族人，要祭拜河，要愛護河，不要向河索取太多，拿我們需要的就好。最後將酒、米、地瓜與茅草放在河邊大石上，眾人再走回岸上，圍著柴火坐在一起唱歌， 整個儀式很簡單，半小時就結束了。

中午河祭的慶祝儀式是在一個廣場舉行，現場用竹子高掛著魚與螃蟹的圖案，茅草屋周圍掛著山棕葉編成的雨衣用來遮陽，我掀開紗網走進廚房，幾個大姐正在切菜、烤肉、蒸地瓜、南瓜與包 T i p i （地瓜、小米與糯米包成的飯糰）， 因為河鮮都是晚上現撈，數量有限，只有參加的部落貴賓可以吃魚，他們桌上就擺著地瓜、南瓜、烤肉跟一尾魚。大姐問我要不要先吃，我用手抓了她切好的幾塊烤肉，也吃了一個又大又圓的飯糰，很單純的小米與糯米香，再摻上一點點地瓜纖維。

除了水煮魚，另一道卡那卡那富傳統料理是烤竹筒飯，用菜刀敲開塞著月桃葉的竹筒飯，要先咬一口老薑，又辛又辣，再用手抓飯沾鹽，一口吞下，鹹辛與米香交會，舌腔充滿強烈的氣味，十分過癮。G i w a 說吃薑可以增強能量、促進血液循環，族人會彼此傳遞老薑來配飯吃。卡那卡那富族也喜歡做年糕，又黏又香，常常取笑布農族做的年糕顆粒很多、不夠細密，他們有一道用山蘇葉包裹、一體成型的年糕叫「昂布樂格」，這是部落的分享包，互相餽贈，傳達祈福分享的心意，年糕內餡可以包豬肉、魚蝦，我吃到的是包豬肉，黏稠口感很像客家菜包，再配上山蘇嫩葉，是令人驚喜的主食。

卡那卡那富喜歡豐富多元的食材組合，即使是種小米或稻米的一小塊田，周圍也會種鳳梨、地瓜、小黃瓜與甘蔗，充分利用空間，布農族鄰居的田間工作總是匆匆來去，常常不能理解卡那卡那富族到底都在田裡忙什麼？ G i w a 端出一道俗稱山地蔥的蕗蕎，味道比蔥還要辛嗆，這可以當開胃菜，她調了兩碟醬料，一碟是自己做的梅醬，另一碟是醬油、小辣椒與刺蔥調成的醬料，前者酸酸甜甜，稍微中和了蕗蕎的嗆味，後者的辣味伴著刺蔥香，則讓蕗蕎的味道變得更鮮明。

G i w a 透過不同食材的醬料組合，豐富了蕗蕎原本單一的滋味。

那瑪夏也有排灣族的移民，他們的主食是炒過碾成細碎粒的芋頭粉，再包上豬肉餡，最後用假酸漿葉包起的奇那富，這是一種水煮的長方形粽子，奇那富也傳到卡那卡那富跟布農族的餐桌上。卡那卡那富也有一種小米粽（S a v u s a v u），內容較細膩，以糯米與小米為主，再包入肥豬肉，裹上假酸漿葉，外面再包上月桃葉，我吃過曾在台北五星級飯店擔任主廚、卡那卡那富族的才哥，開了一家木之屋餐廳，他的小米粽還包了生薑，吃起來味道更重，但是層次更豐富，我滿喜歡吃的。另一位經營發拉斯工坊、也經營餐點的布農族淑芳，她的 S a v u s a v u 更有創意，除了小米與糯米，還包上地瓜、酸菜、紅蘿蔔、佛手瓜與豬肉，加上假酸漿葉，最後再包裹清香的野薑花葉，吃起來香香甜甜，很有飽足感，也融入更多在地食材。

傳統印象，客家人的飲食特色就是「吃野吃雜吃粗」，不僅吃野味野菜、也吃內臟，但吃粗不是指粗糙，而是手法較粗獷。客家料理多以燉煮燙為主，比較少炸烤，刀功上較樸實，剁肉、切菜大塊豪邁，因為農務或勞務繁忙，沒有太多時間細燴慢煮，口味重油重鹹，才能補充勞動流失的汗水。

桃竹苗的北部客家人，跟屏東平原六堆的南部客家人，風土條件不同，飲食文化也有差異。北部山多田少，竹筍多，會醃漬醬筍，吃筍乾；北部產酸桔，還會製成桔醬當沾料；從北部往南移民採樟腦的客家人，則將醃筍的技術跟飲食，帶到嘉義或高雄甲仙、六龜。南部客家人居住在屏東平原，種稻、甘蔗、水果，農產多，較富裕，會醃鳳梨醬，反而較少看到醬筍。南部客家人最大的特色就是封肉封菜，這是用大灶將豬肉、雞肉、冬瓜、高麗菜、木瓜等菜餚放在一起，用小火燉煮，節省時間，菜色又多樣。其中大封是切大塊的豬肉，小封是一般小塊的紅燒肉。

鍾鐵民曾在〈月光山下．美濃〉寫著，美濃一般家庭主婦樣樣都行，就是不會做菜，因為平常工作太忙碌了，沒心思費心烹飪，餐桌上只要有封雞封肉就是上上佳餚了。這樣說，他的太太恐怕是會抗議的，其實鍾媽媽的料理，是我的美濃鄉愁。鍾家的餐桌，就是一場流動的饗宴。除了吃野吃雜吃粗吃封肉，美濃人還吃什麼？深入他們尋常家庭的餐桌，就能找到答案。

鍾家的廚房兼飯廳非常大，大圓桌已擺滿菜，都是鍾家日常的菜餚，也是鐵民老師喜愛的菜。其中有幾樣小菜很特別，一道豬油渣是台妹的最愛，因為婆婆有時沒胃口，不想吃飯，鍾媽媽會將白肉炸出豬油後剩下的油渣，再炸過一次，呈現金黃微焦時，撈起瀝油，加醬油加醋， 淋在飯上，婆婆看到眼睛都亮了，可以吃好幾碗飯。我下箸嚐鮮，口感香脆，加上醬油跟醋，酸酸鹹鹹，很下飯。

另一道是黑黝黝的炸紫菜，看起來不起眼，但酥酥香香的，這是台妹教的手藝。當年鍾媽媽嫁過來，婆婆將廚房重任交給她，就不再下廚，但偶爾自己會做炸紫菜，紫菜拌上醬油，放入油鍋中以小火慢炸，非常簡單。

天氣熱，鍾媽媽也用當令的瓜類入菜，瓠瓜粄就是瓠瓜刨絲之後，加入麵糊去煎，瓠瓜本身水分多，吃起來很溼潤清甜。西瓜炒肉絲也很爽口，這是用西瓜皮與果肉之間的白肉，叫翠衣（中醫說可消炎利尿），跟肉絲一起拌炒，吃起來脆脆的，水分飽滿，些許淡淡的甜味，顏色也好看。

瓜類之外，還有兩道美濃傳統客家肉食，蘿蔔苗蒸肉與白斬雞，值得記上一筆。

蘿蔔苗蒸肉的外表黑黑的，像捲曲的茶葉，仔細聞、咀嚼之後，又有蘿蔔淡淡的氣味，連蘿蔔的葉子都拿來食用，真是充滿客家惜物精神的菜餚。鍾媽媽一直嫌蘿蔔苗製作的過程太繁複，但每年秋天還是照樣醃漬蘿蔔苗。白玉蘿蔔的葉子剪下後，先曬過一天，加鹽搓揉之後放進容器中，壓上石頭，等其出水，十天後等葉子變黃微酸，再清洗掉鹽分，吊起來曬乾，最後切成小段再繼續曝曬，等到乾燥得像茶葉般，就可以收藏了。這次我們吃的蘿蔔苗，顏色深，是有相當年紀的，這是一九九七年製成的，已經算是古董級，味道非常香濃，清蒸之後香氣融在肉中，是一道下飯的好菜。

傳統的客家白斬雞，關鍵不是雞肉，而是沾醬，這是用九層塔、醬油、糖、醋與蒜細細拌製而成，要將雞肉沾滿醬汁才夠味，不是吃肉，而是吃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