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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格飛•藍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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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格飛•藍茨(Siegfried Lenz, 1926.3.17~)
德國當代最傑出作家之一,與葛拉斯(Gunter Grass)、波爾(Heinrich Boll)兩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齊名,但受歡迎程度更勝前兩者。
1926年3月17日,藍茨生於東普魯士馬祖里地區的呂克城,1943年被海軍徵召入伍,在納粹德軍崩潰時逃往丹麥。戰後他在漢堡大學攻讀哲學、文學等課程,1950年擔任德國《世界報》編輯,1951年起成為專職作家,並發表第一部小說《空中群鷹》;初期的作品主要受到托馬斯•曼、杜斯妥也夫斯基、卡謬、福克納、海明威等人的影響。
他的成名小說《德語課》(1968),取材自畫家埃米爾•漢森在納粹統治時期被禁止作畫的真實事件;本書引發讀者對於被納粹踐踏的公民義務進行反省,成為戰後德國最廣為流傳的小說之一。除了長、中篇小說之外,藍茨還撰寫了大量的短篇小說、舞台劇以及廣播劇。藍茨擅長用文學展現各種社會現象,短篇小說集《我的小村如此多情》(1955)取材自家鄉呂克的童話與鄉野軼聞,引起廣大迴響,被公認為1950年代德國「鄉土小說」最重要的作品。
藍茨曾獲多項著名文學獎的肯定,包括「不來梅文學獎」、「歌德文學獎」和「德國書商協會和平獎」等。在台灣出版的著作有《燈塔船》(2008)《德語課》(2007)、《失物招領處》(2003)與《少年與沉默之海》(1999)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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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朔談藍茨【邪惡三部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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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南方朔(摘錄自《燈塔船》導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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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邪惡及如何面對邪惡的問題,早就已經成了近代新顯學之一。而對此,必須特別感謝兩位德國人,一是德裔美籍的思想家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 1906-1975);另一個則是德國作家齊格飛•藍茨(Siegfried Lenz, 1926-)。
而漢娜•鄂蘭的研究固有開創之功,但它畢竟只限於學術這個小範圍。與她異曲同工,但更發揮社會影響力的,則無疑要算齊格飛•藍茨的《德語課》、《燈塔船》、《失物招領處》這【邪惡三部曲】了。這三部作品所意圖碰觸的乃是邪惡的形成;面對邪惡時的怯懦只會將其助長;以及面對邪惡不但要有個人的警惕,更要有社會的整體醒覺。【邪惡三部曲】的層次清晰而完整,對人類的心靈守護,的確具有暮鼓晨鐘般的意義。
《德語課》乃是大卷帙的心靈史詩。一個偏遠地區的警察在盡忠職守,奉行命令這個自以為是的「最高價值」下,而成為壓迫兒時玩伴(後來成為著名畫家)的幫凶。這個故事被安排在心靈受創,住進精神病院的兒子身上出現。在文學呈現方式上,乃是罕見的高明設計。邪惡、共犯、自我心靈扭曲和扭曲他人的心靈。一場邪惡的歷史大劫難,其實就是千千萬萬個看似平淡,但其底蘊都是如此令人顫慄不安的小黑暗堆砌而成的。具有擬神聖性的行為,如守紀律、負責任,當它缺乏了對更高內在良心的自省,它和邪惡的距離竟然不會大過一張紙的厚度。《德語課》的經典性,可以和漢娜•鄂蘭的政治共犯經典《艾克曼在耶路撒冷》並列。它會被推崇為廿世紀廿或五十重要作品之一,確實一點都沒有溢美。
《德語課》挖掘邪惡底層的那個功能性的共犯問題,它所揭示的,其實是個嚴峻並恐怖的課題。自古以來,人們即視邪惡宛若本體,是撒旦的具體化。但到了現在,人們卻突然察覺到竟然有所謂的集體邪惡,而這種邪惡的起動要素竟然是愛國、負責、盡忠職守這些在本質上並不邪惡的元素。這時候,如何辨識邪惡,察覺邪惡的寄生在不邪惡中,不就成了一個高難度的待答問題嗎?
至於《燈塔船》,雖然沒有時代場景,而只能算是個特定的場合,但敘述的卻是個如何面對邪惡的問題。有一艘海岸外的燈塔船,對船長而言,這已是最後一次出任務。燈塔船的水手們眼見一條小船漂流出海,而船上有人,遂將其營救上了燈塔船。詎料這些被救者都是劫匪。由於船長只想平平安安完成這次任務,而且也認為對劫匪採取任何行動也必將危及船員,因此對劫匪遂只是妥協讓步。由於燈塔船不執行任務,亮起燈號,過往船隻即難免觸礁或誤走航道,於是劫匪也利用船長必須盡責的這個弱點加以威脅。善意換來邪惡,因循妥協鼓勵了邪惡,船長的盡責觀念使他淪為被劫匪脅迫的原因。整部作品裡有一大半都是邪惡在主宰。最後是船員們在付出代價後採取了一致行動,終於制伏了劫匪而得以改變命運。
因此,《燈塔船》說的是另一種看似單純,其實卻同樣讓人手足無措的困境。雖然人們都知道有時必須勇敢,但事實上卻是人活在情境中,被各式各樣的情境所捆綁。船長只想平平安安完成這次燈塔船任務;船長必須把每個船員安全的帶回家;由於劫匪有槍他不能讓船員們冒著與劫匪起衝突的風險;燈塔船必須用燈號幫助過往船隻,如果出任何事而燈號不亮,就會有別的船隻受害,因此他為了別的船隻,只好以不惹事為最高原則,這也就是說,船長被包裹在一層一層的責任心裡,責任心使他因循懦弱,使他向邪惡低頭,但這並未能使他的一名船員免於遇害,也不能使他免於更大的可能傷害(如劫匪可能把他們全都殺掉),最後是全體的一致行動,才脫離被邪惡脅迫的困境。
因此,《燈塔船》說的是另一種因循的心理故事,邪惡之所以形成和出現,是因為我們善良、姑息、懦弱,以及另外許多自認正確的理由如船長必須承擔的責任等,這些品質在平常時候可能是對的,但在面對邪惡時,它卻成了邪惡得以主控情勢的原因。面對邪惡必須有另外一些品質如決斷,如團結等。《燈塔船》以非說教的方式,將如何面對邪惡的問題做了點醒。
至於《失物招領處》,則是更正面的一部覺醒作品了。這部作品指出了一個重要的事實,那就是縱使到了一九八○和九○年代,那種古老的種族歧視和敵視,仍然深深的藏匿在有些人的心靈深處。到了某個特定時刻,就會公開地以羞辱他人或者暴力欺凌他人的方式出現,這是邪惡的遺傳和建制化,這也意謂集體的邪惡無法被消除,但可以在它剛萌芽之際被挫壓。小說裡,社區居民對邪惡施暴的機車光頭幫發出怒吼,這是集體的覺悟,它才是面對集體邪惡的唯一途徑。
由《失物招領處》,就讓人想到一九八○年代德國新納粹初興,以排外和攻擊外勞來建立他們的威勢,但法蘭克福的居民無視於這種暴力威脅,而是有個夜晚,舉城居民手持白蠟燭做月光遊行,宣稱要侍衛外來同胞。法蘭克福居民的表現,就文明的角度而言,的確是前無古人的境界。他們不向邪惡與暴力低頭,而是以集體醒覺,集體行動去面對邪惡!齊格飛•藍茨以面對納粹始,以面對新納粹終,把政治邪惡的相關面向做了三個層次的討論。他的【邪惡三部曲】,無疑的已成了廿世紀的文學瑰寶。
邪惡與聖經上所說的七宗死罪有關。邪惡會讓人嫉恨、貪婪、野蠻、殺戮。而在邪惡問題上,威廉•高汀(William G. Golding, 1911-1993)的《蒼蠅王》,所碰觸的則是與齊格飛•藍茨相關但不同的課題。邪惡原本就是人的內在成分,當某些臨界條件因緣湊巧,它就會被喚起。不久前,美國史丹福大學做了一項實驗心理研究,徵求學生自願參加,讓他們分別扮演獄吏和囚犯角色。但很快的,可怕的邪惡如刑求、酷虐、仇恨等即萌發。它嚇壞了計畫主持人,立即喊卡。史丹福大學的監獄實驗雖然緊急停止,但它的重要意義,其實和米爾格蘭的心理實驗互在伯仲間。他們都證明了邪惡的無從逃避!
在今天這個時刻重讀齊格飛•藍茨的【邪惡三部曲】,對台灣其實有著另一重意義,它也提供了我們另外一些思考的空間。今天的台灣正走在漫長的民主化路程中,但台灣的民主化卻很不順利。由於仇恨因素的積累,由於制度有太多縫隙,因此整個台灣政治舞台其實是為奸詐狡猾者而搭建的,再大的貪污腐化都可藉著「只問立場,不管是非」的思考惰性而被移轉;再怎麼惡劣不堪,也可以在必須團結的壓力下而受到支持。嚴重的貪污腐化是邪惡的一種,當這種邪惡在扭曲中被支持、被轉移、被包容,台灣的無是無非也就確定。將來若出現某種臨界情境,更大更嚴重的邪惡並非不可能發生。邪惡的阻擋,必須以國民是是非非的堅持為基礎,而在台灣,這種覺悟還早得很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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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塔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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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簡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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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艘即將退役的燈塔船在最後一次值勤時,從海上救了三名逃犯。逃犯以槍脅迫船長載送他們離境,否則就殺了全船人。老船長面對兩難選擇,他既希望堅守崗位,又想讓船員平安回家。同時,因為他不准船員反擊以免無謂犧牲,船員們認為他膽小懦弱,連他的兒子也對他極度不諒解。冷靜自持的老船長忍受著屬下輕蔑的眼神,拒絕匪徒的金錢交易,沉著和匪徒周旋。最後靠著他的智慧和勇氣,終於將三名匪徒制伏……。
本書是德國文豪齊格飛.藍茨的代表作之一。燈塔船是一種長年停泊在海面上,為過往船隻指明航路的海上燈塔。它就像一個被拴住的囚犯,哪裡也不能去,其他船隻的命運卻掌握在它手中。作者以此隱喻人的行動即使受桎梏,澄澈崇高的心靈卻可以自由無懼。書中更成功塑造了老船長與逃犯首領兩個價值觀南轅北轍的角色,兩人的攻防對談隱含哲理、處處見機鋒,讀來十分過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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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體推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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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燈塔船》,是一艘現代的《鬼船》,足以和愛倫坡與傑克.倫敦相匹配。一個充滿難以捉摸的深奧、令人屏氣凝神的短篇小說。故事中的緊張元素、連同與船上和海上真實生活相關的訊息,顯露出作者卓越優秀的文筆與技巧。──《新蘇黎世報》
- 《燈塔船》是一個披著反英雄外套的極其英雄式的故事。齊格飛.藍茨的敘述充滿吸引力與深度。--《世界報》
- 大師傑作!藍茨杜撰出一個精準、萬分緊張刺激的故事,讀者直到故事結尾才發現:事實上,這個虛構的寓言故事是用來刻畫這些背景情況──駐防部隊的團結是如此容易瓦解、兒子反抗父親的行為是如此果斷堅決、冒險與犯罪之間的界限是如此不易分清……──《德文週報》
- 本書探討一個秩序與暴力相衝突的世界,在此世界中,固執與違抗主宰人們的命運,讓他們時而陷於劣勢、時而又位居優勢,探究個人與他的周遭之糾葛關係、以及命運的不可避免性。──《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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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語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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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簡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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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余華說:「這本書震撼了我,讓我讀過以後不願失去它。」
在易北河的一座孤島上,少年西吉被關在感化院的單人囚室裡罰寫作文,題目是〈履行職責的快樂〉。這個題目讓西吉回憶起父親(德國最北邊一個偏僻小農村的警察)盡忠職守、履行職責的一段往事。
二次大戰期間,他的父親受命監控一位世界知名畫家的言行,並禁止他作畫。儘管這位畫家是他們親近的好朋友、曾經救過他父親的性命,但他父親仍然選擇盡忠職守,甚至還要當時才十歲的西吉也幫忙監視畫家,但西吉同情這位畫家,主動把這些畫藏起來。戰後,對於畫家的禁令都解除了,但他父親仍堅持繼續監視畫家。
警察父親的偏執,使西吉得了恐懼症,而他偷藏畫作的行為,也終於被父親發現,把他當作難以管教的少年犯送進感化院。西吉在感化院中,不斷回憶起往事,作文越寫越多,甚至不願跨出囚室。他希望能一直寫下去,繼續體會履行職責的快樂……
藍茨在書中鋪陳出一段宛如成長小說的心路歷程,審視瘋狂時代中被扭曲的人性、對立的父子關係,並分析批判了長久以來被視為德意志最高品質的「履行職責」思想。《德語課》是藍茨的成名作,名列世界50大小說,也是德國中學生的指定讀物、每本德國文學史認定必讀的經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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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推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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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第一次讀到藍茨的小說是《麵包與運動》,第二次就是這部《德語課》。那時候我在魯迅文學院。我記得當時這部書震撼了我,在一個孩子天真的敘述裡,我的閱讀卻在經歷著驚心動魄。《德語課》是一本讀過以後不願意失去它的小說,我一直沒有將它歸還給學校圖書館。這書是一九八○年代翻譯成中文出版的,當時的出版業還處於計畫經濟時代,絕大多數的書都是只有一版,買到就買到了,買不到就永遠沒有了。我知道如果將《德語課》歸還的話,我可能會永遠失去它。我一直將它留在身邊,直到畢業時必須將所借圖書歸還,否則就按書價的三倍罰款。我當然選擇了罰款。──余華(作家)
- 這本書從一個新的角度展示了我的祖國,讓我和她重歸於好。《德語課》與其他德國作家在一九六○年代出版的書籍,一起向世界宣告了德國文學的重新崛起,這一事實對我個人來說卻更為重要:因為小說《德語課》,還有後來根據此書上演的電視連續劇使我從中受益。這意味著與我與祖國的接近和與她的和解。對我來說,這將具有永恆的意義。──葛漢(Jurgen Gerbig,台北德國文化中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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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物招領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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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簡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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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和「獲得」永遠是人生的擺盪和小說的鋪陳。有人失而復得,有人卻永遠失去曾經擁有的或希望得到的。《失物招領處》,就是在「失去」和「尋獲」的擺盪之間鋪陳開來。
什麼都不缺,認為每件東西都可以被取代的富家子弟亨利.倪浮,來到聯邦鐵路局的失物招領處工作。在這裡,他見識到各種失物,有時是一隻鸚鵡,有時是被用來走私的洋娃娃、訂婚戒指,更有巨大的雙人躺椅。他逐漸體會到每個失物都有特別的身世,對於失主都有不可替代的價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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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推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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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命的內視與自我完成常常只需要一個無聲無息的世界角落,就像齊格飛.藍茨的小說《失物招領處》中的主角亨利,他安靜地選擇了鐵路局最容易被疏忽的地帶,來重新認識世界,並與之互動,匆忙進出的旅客反而和這偏遠的角落產生最豐富的交流。藍茨以逆向的思維,從情境的邊陲直逼生命本質,他提醒我們,唯有失去/獲得的流動感,才能見照生命的真實性。──路寒袖(詩人.高雄市文化局長)
- 在德國與葛拉斯齊名的齊格飛•藍茨,在這本《失物招領處》裡,絲毫不遜色的藉由「小說的隱喻」,把德國當前所面臨的社會矛盾、國家前景等困惑,安置在一個小小的失物招領處裡,讓它如電影畫面般來去發生。小說最精采的地方是,它把「失去什麼」的人生感懷,發揮到極致,讓人讀來很自然的陷入某種哲學思索,而不覺得枯澀。「這是一本好小說」,還有什麼比這推崇更吸引人!──蔡詩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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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采試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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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塔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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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早晨,天空灰濛濛的,什麼也看不見,繫著長長錨鏈的燈塔船懶洋洋地躺在那兒,船身在顛簸搖晃著;湧來的海流堵在船體旁,海面泛起一團像硫磺似的黃綠色微光。一群灰鴉拍打著翅膀,嗖的一聲從船邊掠過水面,飛向海島。每當輕柔的海浪把船身微微托起時,錨鏈摩擦作響,鏈孔裡也發出喀喀聲,聽起來就像用鐵橇從木箱上拔起鏽釘的聲音。滾滾而來的海浪拍擊著船尾,一股泛著泡沫的水流從海灣內一直伸向外海,宛如白色的血管,裡面飄蕩著海帶、野草、軟木塞、纏著海藻的木塊,和一只載浮載沉的瓶子。這就是他們最後一次值班的第二天早晨。
夫萊塔克打開艙門,頭朝瞭望臺望去。瞭望臺上的那個人一直舉著望遠鏡,並緩緩轉動身子,但他只是轉動上身和腰部,並沒有移動他的雙腳,彷彿他的雙腳被鉚釘釘死在甲板上似的。夫萊塔克一看就知道,海上沒有發生什麼事。他走到霧濛濛的艙外,透透清晨的空氣。
夫萊塔克是一名老水手,脖子細長,面孔瘦削,一雙明亮如水的眼睛老是淚汪汪的,好像憶起了一件令人絕望的事情而流淚。他身材矮小厚實,背有點佝僂,不過,看得出來,他是一個身強力壯的人,他過去有力氣,至今仍然有力氣。他的手指粗糙,腿形是內八字,好像他小時候有人讓他在浮桶上騎過似的。他在擔任燈塔船的船長之前,曾領著一艘船,一直往南跑到地中海的東部地區,在這條倒楣的航線上跑了十六年。從那時起,他養成了一種習慣:總愛叼著半根熄滅了的紙菸在嘴邊滾來滾去。吃飯的時候,他才把這半根菸小心翼翼地擱在盤子旁。
此刻,他背靠著艙門,把那半根熄滅了的紙菸在唇間滾動著。他朝海島那邊眺望,目光掠過伸向外海的那股泛起泡沫的水流,然後又望望沉船警示浮標,在浮標旁,一艘戰時沉沒的船在水面上露出幾根桅杆。就在他這樣站著的當下,他發覺身後的門打開了,他頭也沒回地就往旁邊挪了一步,因為他知道開門的是他兒子,他正在等他呢。
夫萊塔克是船長,他用不著問誰,也用不著得到誰的許可,在最後一次值班時,就逕自把兒子弗雷德帶上船來。弗雷德因為水銀中毒住院,剛從醫院被接出來。夫萊塔克在醫院裡看到個子很高的兒子臉色蒼白地躺在病床上,於是他在走廊裡與醫生商量了一下,然後,回到病房對弗雷德說:「明天跟我一起出海值班去。」雖然他兒子既不想回工廠去當溫度計吹製工,也不想到夫萊塔克的船上來,但他最終還是上了船,此刻正在值班。
弗雷德鬆開手,艙門吱吱呀呀地關上了。他以一種挑釁的、敵意的目光斜睨著他的父親。他沒有向父親打招呼,只是站到他身旁,以一種沉默、敵視的姿態等著他先開口;自從他懂事後,他總是以這種姿態站在父親身旁。他在少年時期就是這副樣子,那時他的個子還不到父親的肩膀高;現在他已經是個青年,個子比父親高、能夠居高臨下俯視父親了,仍是這副樣子。從父親鬆開的領子裡,可以看到他整個背部直到腰部的皮膚,那皮膚曬得黝黑滑溜。
自從弗雷德聽說過東南方發生的事後--那時他父親正在這條倒楣的航線上,而他則在上學--他與父親的感情就完了。那件事他們從來沒有談起過;或者說,他認為根本沒有必要談。
他們沉默地站在一起,彼此都十分了解,誰也不指望對方開口。夫萊塔克沒有說話,只是微微點了點頭,示意兒子跟他走。他們一前一後爬上黃色的燈塔架,堅硬的圓形燈罩上映出他們變了形的面孔。他們站在高處俯視著海面和甲板,感覺到船搖晃得比在低處更厲害。每當波濤湧起時,沉重而鬆弛的錨鏈就啪的一聲沉入水中。
弗雷德看到船頭站著一個人,帶著一隻黑漆漆的烏鴉,他聽見父親對他說:「這人叫貢貝特,他一直努力在做一件事:要在耶誕節前教會烏鴉說話,到明年復活節時教會牠背讚美詩。」弗雷德聽了沒有答話。他漫不經心地看著這個正起勁地教烏鴉說話的人,那烏鴉低垂著被剪短的翅膀,縮在甲板上。「那烏鴉的名字叫埃迪特,」夫萊塔克說:「埃迪特.封.拉鮑埃。」
後來,夫萊塔克爬下燈塔架,弗雷德跟在他後面。他們倆一言不發,來到對面的報務室,菲利普正坐在無線電收發機前。菲利普是個矮小瘦弱的人,穿著一件褪色的毛衣,頭上戴著耳機,一隻手握著一枝鉛筆,另一隻手正在桌上捲紙菸。「他在報告觀測海流的情況,」夫萊塔克說:「以及海面的天氣狀況。」
他們的身影映在牆上和滿是菸草屑的桌上,雖然菲利普看見了,但沒有回過頭來看他們,也毫不理會發出嘶嘶雜音的擴音器。那聲音單調得很,像是蝗蟲在鐵皮屋頂上爬動的聲音。菲利普平靜地坐在沒有窗戶的小房間裡,過了片刻他才說:「新鮮空氣已經透進來了。」說著,整了整頭上的耳機。
「這是報務室,」夫萊塔克說:「你現在也看到了。」說著他用肩膀把兒子從門口推開,順手拉上滑門,並朝四周看了看,尋思著弗雷德上船後還有什麼沒看過。他朝自己的船掃了一眼,第一次發現它實在破舊不堪了--這是一艘不能在海上自由航行的船,它像囚犯一樣禁錮在這兒--被長長的鐵鏈繫在巨大的、深埋在海底的鐵錨上。
夫萊塔克覺得他沒有什麼可再指給兒子看的了。他遲疑地聳聳肩,然後像水手眺望平坦的陸地那樣巡視自己的船。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塊手帕,把它纏在一隻手上,又把纏著手帕的手伸進口袋裡,此刻,兒子正懶散地站在他身後。他側耳傾聽了一會兒身後兒子的動靜,卻什麼也沒聽到,就把纏著手帕的手攥成了拳頭,他感到纏在肥大的指關節上的手帕繃得緊緊的。他的目光落在瞭望臺上,瞭望員此刻已經放下望遠鏡,身體靠在黑板上,今天早晨黑板上還沒有任何紀錄。夫萊塔克向弗雷德示意,叫他跟著走。
他們登上升降口的鐵梯,鐵梯已經生鏽,被踩得凹陷下去,有的地方已經磨損了,在他們腳下發出嘎嘎的聲響。梯級上的防滑紋已經磨平,幾乎看不出來了。父子倆一前一後登上了鐵梯,夫萊塔克走在前面。瞭望員站在黑板旁,看著兩人的頭從瞭望臺的甲板上露了出來,接著是他們的肩膀和身體,最後他們扶著欄杆登上甲板,走到他身邊。
弗雷德還沒有見過楚姆佩,他只聽說楚姆佩戰時在一艘礦石運輸船上工作,當那船中了魚雷之後,他駕著一艘破損的救生艇在海上漂流了九十個小時。大家都以為他早已葬身大海了--這些都是他從夫萊塔克那兒聽說的。他父親還告訴他,當時楚姆佩的妻子發了訃聞。等楚姆佩回來,親眼看見這份訃聞時,認為這是一件十分卑劣的事,一氣之下離開了妻子。
如今,楚姆佩把這份訃聞裝在一只皺巴巴的信封裡,隨身攜帶著,經常苦笑著把訃聞拿給人看。那是一張微微發黃的紙片,由於經過許多人之手,已經弄得又軟又髒。
弗雷德在來到燈塔船的途中,就聽他父親提過,會在燈塔船上遇到哪些人,那時他第一次聽到楚姆佩這個名字。現在他們面對面握手,弗雷德感覺到這位水手的手像獸角或鷹爪一樣堅硬。楚姆佩的手臂和腿都異常地短,加上他那過短的脖子和大腦袋,使他看上去真像個侏儒。他有著一張很寬厚的臉,脖子上的皺紋很深。
「你把望遠鏡給他。」夫萊塔克說。
楚姆佩把套在脖子上的皮帶取下,將望遠鏡遞給弗雷德。弗雷德不慌不忙地接過來,拿在手裡把玩起來。
「你看,」夫萊塔克說:「那邊就是海島。」兩個水手互看了一眼,這時,兒子把沉甸甸的望遠鏡舉到眼前。在清晰的圓形鏡面上,他看到了小島邊上的海灘,以及島與島之間的土黃色堤防,還看到堤防後有個白得像鹽一樣的東西在緩緩滑動。他認出那是一張船帆,看起來似乎不像是在船上,而是在大堤上空飄移。
弗雷德調整望遠鏡的旋鈕,把兩個鏡筒往下彎,使兩個銅錢大的鏡片交疊起來,然後他移動望遠鏡向海島望去。他緩緩轉動身子,看到沉船警示浮標和沉船的桅杆清晰地出現在鏡片上;他又把望遠鏡轉向外海,於是,它們在鏡片上消失了,進入他視野的是泛起白色泡沫的水流,接著是俯衝而下的海鷗,搧動著翅膀拍擊水面。他看到迷濛的天際湧起滾滾的海浪,浪尖泛起閃亮的浪花。突然,他的身體停止了轉動,像是遇到了什麼障礙。他放下望遠鏡,過了一會兒又馬上舉起,很快地扭著望遠鏡中間的旋鈕。夫萊塔克和楚姆佩向他走近,朝他搜索的方向望去,但沒有發現什麼。
「怎麼回事?」夫萊塔克問道。
「我什麼也沒有看到。」楚姆佩說。
「有一艘小艇,」弗雷德說:「一艘汽艇,我看到它隨著海浪漂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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