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乾坤一擲
章逸躺在床上,從他擁抱寒香的一剎那起,他心中想的卻是另一個女人。那女人年過三十,但她的風姿談吐自有一種無法形容的氣質,令章逸打第一次見面就為之心動,幾個月來有空就去她的酒店廝混,她那似有情又無意的一顰一笑,已令章逸有些神魂顛倒了。他這京師人口中的「浪子指揮使」閱人多矣,卻自己也不知為什麼會對一個寡婦著迷如此。
寒香在樓下嬌聲喚道:「官人夜晚還要出門,這裡熱水已經備好,快下來梳洗一下吧。」
章逸應聲下樓,寒香侍候他泡在一隻盛滿熱水的木桶中,便上樓來整理床舖。她輕輕掩上房門,側耳仔細聽了一下,心中暗道:「剛才好險啊,我正從他的床下夾層中發現秘密,還來不及復原他就回來了,我且趕緊把那事物放回原處……」
只見她飛快地從方才丟在角落的布袋中拿出一個薄薄的白色小布包,然後從床下拉出一個扁木箱,飛快地把布包放入扁木箱中,並將箱蓋上一隻開著的鐵鎖鎖上,匆匆放回地板下的夾層;回鋪地板時一個卡榫「咔」地響了一聲,便恢復原狀。
她站起身來快速將床舖整理妥貼,又將飯桌上的碗筷收拾好,然後坐在桌邊的椅上微微喘息,劇烈的心跳漸漸平息下來。這時她腦中一直在思索一個難題:「他為什麼要做一個自己的面具?今天發現的事要不要告訴爹?」
章逸換了一身便服上樓來,親切地問道:「妳要不要也泡個熱水澡?」寒香臉頰紅暈未褪,低聲道:「我回家去洗……太晚了,我這就回去。」她起身拾起布袋就要下樓,章逸攬住她的腰親了她一下,就讓她下去了。章逸道:「小心一些。」寒香嗯了一聲,開門快步離去。
寒香離去後,章逸坐在椅上沉思了整整一炷香的時間,接著他推椅而起,來到睡房裡,從床下地板夾層拿出那隻扁木箱。
那木箱是暗紅色的檀木所製,四角都鑲了鎏金的角箍,箱蓋上鎖著一把精煉過的白鐵橫鎖。章逸從懷中摸出一把小巧的鑰匙,打開木箱,拿出那個白布包,又在木箱內壁對角上按了兩下,木箱裡「咔」的一聲,又出現另一個夾層。
章逸從夾層中拿出另一個薄薄的白布包,以及一卷貼封了的皮紙卷,小心翼翼地把兩個白布包和一卷皮紙塞入自己的隨身掮袋中,把木箱放回地板夾層,就下樓出門。
經過這番折騰,已過戌時,章逸對京師的街巷熟悉到閉目可遊的地步,他揀小路快步向應天府方向走去,七拐八轉後,從一條小巷一穿出來,就是那「賓悅客棧」的邊門了。他從邊門進店,先到店前和掌櫃的照個面,小二探頭還識得他,忙招呼道:「您老要找方老爺?」章逸笑道:「小二哥倒好記性。」那小二便帶著章逸上樓敲門,方冀應門見是章逸,連忙讓入。
章逸拴上房門,運神細聽四壁,確信無人偷聽,這才把掮帶上的兩個布包及一卷皮紙拿出。他先將那卷皮紙拆開,展放在桌上,方冀湊著燭光看時,只見長卷上畫著皇城與皇宮的詳細地圖,上面用紅筆勾出一條路線。皇城地圖的左面畫著南京的地圖,圖上也有紅筆描出的兩條路線。
章逸壓低了聲音道:「軍師先看皇宮圖。您若順著紅線走,就能潛入皇帝寢宮的屋頂內,圖上打圈的地方是一塊大木匾,匾上是朱元璋親書的『知峻憂危』四個大字,背面就是最好的藏身之處。」
方冀低聲問道:「那匾額懸有多高?距皇帝的龍床有多遠?」章逸道:「約有二丈來高,匾額到皇帝的床大約有七八丈。」方冀默默估算。
章逸道:「這寢宮還有一樣奇處,整個房間又高又闊,怕不有五丈寬、八丈長。朱元璋的床放在匾額對面頂端,他喜歡三面空曠,可以一目瞭然,所以房屋造得傳音特別好;他老兒只要輕發一聲,布置在四角的武士便聽得一清二楚,一有事立刻就能飛奔而至。」
方冀冷笑道:「這老兒一向猜忌心特強,既防有人潛伏入屋內,又要能緊急時喚人立至,可難為了當年造皇宮的匠人。」章逸道:「只是工匠雖巧,卻未料到皇帝老兒要寫四個字掛在對面自己欣賞,成為全室唯一的破綻,匾額後面正好可藏一個人。」他又加一句:「那四個字,我偷瞧過一眼,寫得只比咱的字好看一點。」
方冀想笑但未笑,他口心相商:「相距八丈,由高處躍下奮力一擊,能有成功的機會?」章逸道:「很難。且只有一擊的機會!」方冀抬頭望了章逸一眼,道:「除非……」
章逸知他心意,點了點頭道:「不錯,除非有武當的八步趕蟬。」他接著緩緩道:「為定下這路線,十五年來我不斷等機會,終於等到一個良機,冒險親自勘察過一遍。那藏身之處應該萬無一失,只是距離太遠,如要躍身下擊,恐怕需得中間落地一次,但只要一落地必然驚動侍衛,很難成功,是以可能要用暗器攻……」
方冀在江湖上是有名的不帶兵器、不用暗器,他搖頭道:「暗器在七八丈之外難有致命威力。」章逸笑了笑,從腰間解下一隻皮袋,拿出一個暗泛藍光的鋼弩,交到方冀手上。方冀見那鋼弩造得極是小巧精緻,拿著很是稱手,便問道:「這弩能射多遠?」章逸道:「百步封喉。」
方冀點點頭,他的臉色愈來愈凝重,忽然他從床頭下拿出一把兩尺長的短劍,拔出劍來,在燭光下凝視。那劍身泛著青森森的暗光,章逸心頭狂跳,低聲問道:「乾坤一擲?軍師,您練成了乾坤一擲?」方冀道:「不錯,乾坤一擲。」心中卻嘆道:「可惜只有教主當年七八成的威力!」
方冀放好了短劍,再湊近看那地圖,只見沿著紅線每個交叉點邊上都用小字註明了防守此點的帶刀侍衛及錦衣衛的名字,有些重要的人名邊上還簡註其武功絕技大要。方冀見這份資料做到這個地步,實在不可思議,正自讚歎,章逸已解釋道:「照規矩,宮中侍衛每天三班,輪班時間及地點十日一調,圖上所註正是這十天的資料。」方冀聽了,不禁暗歎這章逸的能耐實在無人可及。
章逸坐下來,正色道:「數日前朱元璋得了風寒,已經五天沒有臨朝了。這一陣子估計他都躺在床上聽取臣子的報告。軍師,您要幹這樁大事,就要馬上動手。」
方冀點了點頭,他注視著桌上的地圖,默記那些紅色路線。章逸接著道:「這裡有三個難處,如不能一一解決,缺任何一個,大事就要壞。」
方冀心中也在想同樣的問題,但他此時對這個聰明能幹的章逸已經從信任變成依賴,忙問道:「那三個難處?」章逸道:「第一,您如何混進宮去;第二,您如何藏到那塊大匾額的後面;第三,最重要的,事後不論成敗,您如何脫身。」
方冀點頭。章逸抓起茶壺倒了兩杯茶,自己先喝了一大口,壓低了聲音道:「第一個難處,我已替軍師想出了辦法……」他一面說,一面從掮袋中拿出那個扁薄的白布包,將緊纏的白布解開後,竟然是一張製作精細的面具,燭光下方冀看得吃了一驚,因為那面具赫然就是章逸那張俊臉。
方冀低聲道:「冒充你混進宮?」章逸道:「不錯。這面具造得唯妙唯肖,軍師只要略為模仿一下咱的身形動作,壓低聲音,一個照面之間任誰也瞧不出破綻。這兩日我已讓同僚都知道我因勞累加受寒,嗓子嘶啞了。」
方冀道:「這面具造得確是精妙,是何方巧匠造的?」他有些耽心造這面具的巧匠是否可靠。豈料章逸微微笑道:「這等秘密之事,豈能假借他人之手?」方冀驚道:「是你自己造的?」章逸點頭道:「我跟京城第一巧匠葉師傅研習此道,已有七八年之久了。」
方冀握住章逸的手,一時說不出話來。他對章逸為明教復仇一事用心之深、用計之密,深深感到震撼,緊緊搖著章逸雙手,顫聲道:「有你這番苦心,咱們報那血海深仇可有望了。」
章逸道:「這是解第一個難處的辦法。第二個難處,其實難不難全看來人的輕身功夫。以軍師的『鬼蝠虛步』,要閃過重重侍衛並非不可能,只要軍師先把路線記熟,幾個重要地點參照圖上所註行事,多半可以擺脫重重監視,安然潛到那塊大匾之後藏身。」
方冀一面細看地圖,一面點頭道:「但願如你所料。」章逸又喝了一口茶,緩一口氣慢慢道:「至於第三個難處嘛,軍師您一擊發難後,不論那皇帝老兒是死是活,您拔身就沿我畫的路線退出,一刻也不能耽擱。此時皇宮警報已響,宮中圍捕行動隨即啟動,您有兩條路線逃離……」
方冀的目光從皇宮地圖移到京師地圖,正在思索這兩條路線的差異,章逸已說明道:「這兩條線都是撤離的最佳路線,主要的差別在於咱們如何避開那魯烈找來隱身在宮城中的神秘高手。」
方冀道:「你認為那神秘客藏身宮城中?」章逸點頭道:「不錯,他人多半藏在皇城中,但他不是錦衣衛,皇宮他進不去。不過宮中事發後,此人極可能會在關鍵地方出現,以我所見,只要此人出手,軍師要想全身而退,只怕難上加難……」方冀指著地圖上的兩條紅線,道:「是以你這兩條線方向完全不同,一條向北,一條向南,就是要那人只能守住一個方向,咱們賭一半的機會?」
章逸道:「不僅如此。那神秘客雖然難纏,咱們可以引開他……」一面從掮袋中掏出第二個扁薄的白布包,打開來看時,包中也是一張面具,方冀湊近一看,發現那面具竟然與自己的長相有七分相似。
他訝然問道:「你要假扮成我去引開敵人?」章逸笑道:「這面具是這三天趕造出來的,一則快工出不了細活,再則全憑記憶雕琢,造的不能十分逼真。不過到要用的時候加上一把鬍子,黑夜中大約也能矇混一時。那神秘怪客反正沒有見過軍師,主要是騙魯烈、馬札他們上當。」
方冀初覺他用面具偷天換日的計策來辦這件大事,實在匪夷所思,但細思之後,漸覺這是唯一可行之策,而且許多細節都已事先仔細考量過,好像也找不出什麼破綻,不禁對章逸的籌劃多了幾分信心。
章逸拿起兩張面具,繼續說明此計的細節:「咱們設想,到那時軍師一出手,不管成與不成您務必拔身就走,這時皇宮警報大作,傳到宮外。軍師若依照既定步驟退出皇宮,我就能算好時間從屋頂上突然搶先現身,此時軍師也正好從乾清宮的西側簷下潛出……」
章逸說到這裡停了一下,接著放慢速度一字一字道:「此時,有兩種情形可能發生:如果那神秘高手出現了,我會左右逃竄引他向南線追去,軍師立即向北往玄武湖、鍾山奔去;第二種情形,如果那神秘高手沒有追來,您就迅速過來追我──這時您戴著章逸指揮使的面具,而我是方軍師的模樣,您當然『責無旁貸』要來追捕刺客……」
方冀笑道:「那就成了你在前帶路,領我逃走。」
章逸把手上兩張面具左右互換,輕輕放在桌上,低聲道:「正是。軍師,此計如何?」
方冀皺眉道:「若是第一種情形,那神秘高手追你向南而去,我就算北奔僥倖脫身,你又怎生自保?」
章逸道:「軍師問的是一針見血。我仗著地頭熟,只要逃出城牆,誰也抓不住我。」方冀見他說得信心十足,不禁有些懷疑,便問道:「出了城你往何處躲?有人接應?」章逸笑道:「出了城牆我就跳河,護城河底有一個暗門,從暗門可入地道。我又走回城內,誰抓得住我?」
方冀聽得口呆目瞪,道:「章逸,你不是在說笑?」
章逸正色道:「軍師放心,我把這些都摸得一清二楚,這性命交關的大事豈能說笑?軍師呀,我為這一天已準備了整整十五年了。」
方冀忍不住再問:「那如果是第二種情形,怎脫身呢?」
章逸道:「您在後面追我,咱們加速越過城牆,一到『中和橋』頭,軍師您就趁黑跳下,秦淮河中自有小船接應,您就換裝恢復方軍師的模樣隨船而去。咱也恢復原貌,率領跟上來的錦衣衛沿著『正陽門外大街』一路追下去,追到天亮,終於把軍師給追丟了。」
方冀奇道:「秦淮河下有何人接應?」章逸道:「至正二十三年鄱陽湖之戰,率領明教水師攻打陳友諒主帥船的陸鎮,軍師可還記得?」方冀喜道:「『賽張順』陸鎮?怎麼不記得!他還活著!怕也有近六十歲了吧,當年他才二十出頭呢!」章逸道:「陸老爺這些年來只是秦淮河到揚子江一帶的一個老漁夫,除了我,沒有人知道他的英雄事蹟。軍師來此的大事,我只告訴他一人。」
方冀喃喃唸著陸鎮的名字,不禁老淚盈眶,他嘆了一口氣,重新湊近地圖道:「好,咱們再說些細節……」
兩人在燭光下又談了許多,方冀對這個大計畫的每一步都徹底瞭解了。他閉目想了一會,以他明教軍師的智謀及經驗,竟然找不到一個破綻,雖然其中有一兩處沒有必然的把握,需要幾分運氣,但也都是極為合理的推測。他睜開眼來,抱拳對章逸道:「老弟啊,你這計畫好,軍師我是服了!」
章逸忙道:「豈敢,豈敢。計畫再好,還得天時地利人和,正巧皇帝老兒受了風寒病倒在床,整天窩在寢宮中,此時不動手,更待何時?」方冀握拳,低喝一聲:「好!」
章逸道:「我這就告辭,明晨我會把衣帽等其他所需之物送來。軍師明日千萬留在客棧不要外出,我的下屬已經在懷疑,那個突然出現的郎中整日穿街入巷也不好好賣藥。」
章逸告辭匆匆離去。方冀一面喝著苦茶,一面把所有的細節再重行想過一遍,然後將各種重要事物收拾好,從枕下再次拿出那柄短劍,想到自己一生行走江湖從來不用兵器,如今欲成大事,卻要靠這柄短劍了,不禁嘆了一口氣。他緩緩抽出劍來,燭火閃爍下凝視著劍身反射的光芒,雖然沒有喝酒,卻有些醺醺然了。
京城整日烏雲密布,似將降大雨,卻始終只聞雷聲不見雨落。方冀扮成章逸,準戌時進了午門,午門前一個帶刀侍衛和一個錦衣衛都是章逸的熟人,方冀依照章逸地圖上的加註,跟兩人熱絡地打個招呼,按例行規矩報了名字和當日口令,亮了腰牌。那姓王的錦衣衛問道:「章頭兒風寒可好了?」方冀天生聲音沙啞,這時壓低了嗓音嘶聲道:「嗓子還沒好。」另一個姓楊的侍衛道:「皇太孫他們才進去不久,今晚可能要搞到半夜裡去。」
就這樣,方冀戴著章逸的面具,一連過了五處關卡,沒有被瞧出破綻。他依照章逸設計的路線,在各殿迴廊轉了一圈,遇錦衣衛便打招呼,儘量讓人看到他。
他踱到華蓋殿轉角處,四顧無人,忽然拔身而起,輕輕落在內簷椽木之上。這大殿屋頂四周有一圈五彩繪板,方冀摸到左邊第五塊板,又在支撐木條的下方摸到一個暗榫,他一按暗榫,發出一聲輕響,那塊彩繪板便鬆動了。方冀輕輕把彩板推開,便出現一個兩尺見方的暗門。方冀略一縮身施勁,整個人便如一隻貍貓般躍入了暗門。
暗門裡原來是一條既狹窄又低矮的暗道,便如大殿屋頂與內簷之間的一長條夾層,勉強可容一人匍匐其內,乃是修建宮殿時為日後維修之用預留的暗層。方冀一面將暗門恢復原狀,一面弓身縮首,展開小巧輕功,默記章逸圖上的路線,在黑暗中無聲無息地飛快前進。
這一下就顯出方冀輕身功夫的功力了,在這常人爬行亦不容易的低矮狹道中,他居然能夠縮身疾行,更難的是居然不出任何聲息。遇岔道便不假思考照著預知路線擇一而入,毫不猶豫。
方冀在暗中摸黑轉入第七個岔道時停了下來,他仔細地摸著下面支樑,慢慢向前爬行,數到第二十一根支樑時,摸到樑上的一塊板有些鬆動,他知道這是章逸動過手腳的地方,於是提氣慢慢把那壁板推開一條細縫,一道微弱的光線射入,同時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方冀暗道:「就是這裡了。」
他緩緩將那塊活動的壁板推開,弓身一躍而出,果然迎目正是一塊大匾額的背面。他輕移身軀,躲在那匾額之後,黑暗中調勻氣息後,向下望去。
只見一間奇大無比的寢室,七八丈外對面的牆下放著一張雕龍的紫檀木床,床上半臥坐著一人,正對著匾額的方向,但隔著紗帳看不清楚面目。方冀暗忖:「這人便是朱元璋了。」
果然,他床邊三個大臣坐在矮凳上,其中一人道:「陛下龍體最重要,有些事是否待陛下完全康復了再稟奏。」
方冀極目望去,燈光下可辨出中間的一位最靠近龍床,是個身著黃色錦袍的青年,方冀想到進宮時那楊姓侍衛的話,暗忖:「這便是皇太孫朱允炆了。」他身後兩個年齡稍長的文官,畢恭畢敬地坐在小凳上。稍遠兩步,立著一個太監,看上去有些年紀了。
這寢宮除了極高極大之外,傢俱非常簡單,是以顯得十分空曠。四壁角落各站著一名錦衣侍衛,看上去皆神重氣凝,雖然一言不發,卻自然而然透出一種威猛氣勢。方冀暗道:「這四人都是一流高手,靠近皇帝大床那邊的兩個尤其功力深厚。」他低眼看了看靠近自己這邊的兩人,距藏身處都只有兩三丈之遙,若不是章逸找到這個絕妙的藏身地點,從大殿最上方的暗道裡無聲無息地閃出,要想躲過這兩名侍衛的嚴密監視,絕無任何可能。
方冀屏息聆聽,只聽得那半躺在床上的朱元璋清了清喉嚨道:「你等方才所奏河北、山東大旱之事,關係數百萬老百姓的生命,賑災備糧的事一天也不能耽擱,每天都要有消息來奏,豈能等我病好了才奏?允炆,你傳令下去,河北、山東的地方官員人人要做好準備,不能等災情爆發了才慌忙應對。有誰膽敢怠慢,便要他……」他愈說聲音愈嘶啞,說到這裡便開始咳嗽。
朱允炆忙上前為他捶背,床邊太監連忙端上一碗湯藥,服侍朱元璋服了一兩口,讓咳嗽緩下來。他清了清喉嚨,吐了一口痰,接著方才沒有說完的話道:「誰要膽敢怠慢,便要他腦袋落地!」
這寢宮的設計果然巧妙,方冀躲在匾額後面,距龍床有七八丈之遠,但朱元璋說到「腦袋落地」四個字,聲音就像發自身邊。他暗道:「一說到殺人,這皇帝老兒的中氣好像就恢復了一些。」
朱元璋喘了幾口氣,對那著藍袍的官員道:「黃子澄,你在東宮伴讀這些年,皇太孫的事就是國家的事,你不可有絲毫怠慢。」那黃子澄連忙跪下,道:「萬歲爺請放心,子澄承陛下及皇太孫厚恩,便是肝腦塗地也難報萬一。」
另一個著絳紅色官服的中年人,面白而鬚黑,這時也跪下進言道:「臣齊泰蒙聖上賜名,又復拔擢為兵部左侍郎,陛下心中所繫之軍國大事,臣無一時一刻不放在心中,內外軍情盡皆掌握,請皇上安心息養,早占勿藥。」
朱元璋似乎有些累了,他揮一揮手道:「齊泰、黃子澄,你們先退下吧,朕還有話要跟皇太孫說。」
方冀居高臨下,望著兵部侍郎齊泰及東宮伴讀翰林黃子澄施禮退行幾步,然後轉身朝自己藏身這邊走過來。原來這寢宮的門就在匾額之下,厚重之門一開,兩人走出去,門外傳來一陣壓低了嗓子的「大人慢走」之聲,顯然門外還有一批待命的侍衛,負責看守寢宮之門。
這兩位大臣都是皇太孫的近臣,待他們走出後,朱元璋忽對皇太孫道:「方孝孺原在蜀王朱椿那裡為他世子之師,這人有大才,既已調他回來了,先放在翰林院裡吧。」朱允炆顯然很是同意,連聲道:「孫兒明日就辦,明日就辦。」
朱元璋沉默了一會,朱允炆要進言,卻似又在等皇帝先開口,一時之間,偌大的寢宮靜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朱元璋低聲道:「允炆呀,為了驅逐元蒙,建立大明,爺爺我從南打到北,幾十年來殺人無數,血打出來的江山,畢竟有干天和,我已派你爹爹生前的主祿僧潔庵法師去住持泉州開元寺,要用一整年的時間專心為死於戰亂的亡魂超渡。允炆,你可明白爺爺的這番苦心?」
朱允炆知道這一年來,他這位殺人不眨眼的爺爺皇帝開始對自己一生殺戮過度感到不安,便想要超渡亡魂;超渡亡魂莫如開元寺,畢竟全國各開元寺在唐玄宗時建寺,其目的便是超渡戰亂中的天下亡魂。但是朱元璋心中最大的不安,實來自於殘殺開國功臣,因此這場法事不能在京師舉行,以免流言可畏,引人猜疑,而泉州開元寺就是最佳的選擇了。至於派誰去主持這場長達一年的大法事?有仁慈之名的太子朱標是最適當的人選,而朱標已逝,曾為他主持一切佛事的太子主祿僧──潔庵法師就成為最好的替代人。
朱元璋的這番苦心只有朱允炆瞭解,他點頭答道:「孫兒懂得,這場法事不能在京師做;只有潔庵能代替我爹爹。」簡單兩句話聽在朱元璋耳中,覺得這孫兒還真能體會自己的心意。
然而朱元璋還有一層秘密的心思,連皇太孫朱允炆都想不到,而藏身在對壁匾額後的方冀卻完全理會了。他暗暗咬牙切齒,忖道:「還有明教的冤魂啊!泉州開元寺離我晉江摩尼寺只有數十里路,你想要超渡我明教冤魂,可選得好地方呵。但我今夜便要取你性命,你去超渡你自己吧!」
朱元璋喘了一會,又道:「你兩年前修訂《大明律》七十多條,刪除了一些嚴厲的罰則,聽說民間多有讚頌感恩的,但亂世用重典乃是顛撲不破的道理,你天性仁愛純孝,但恐失之柔弱。民有百類,既不能得天下人皆愛你,須得使民有所畏,方能治理。」朱允炆暗道:「難道天下永遠是亂世?永遠用重典?洪武以來,天下漸治,開國的那一套也該改一改了。」但他忍住沒有說。
朱元璋又道:「開國打天下的那些驕兵悍將,爺爺也幫你處理好了,此後天下兵權除在京師之外,全都在咱們朱家你眾叔叔的手中。有他們為你鎮守邊疆,你可安享太平了。」
這時朱允炆忽然問道:「若是眾叔叔心生……心生異念,甚至……」朱元璋聽得坐直了身軀,打斷道:「甚至造反?」朱允炆沒有馬上回應,只注視著朱元璋,緩緩地點了點頭。
朱元璋也沒有馬上回答,過了良久,才低聲道:「這個問題要你自己去想辦法,你回去好好想,下次來告訴爺爺你要怎麼辦!」
朱允炆點頭不語,過了一會,他起身服侍朱元璋躺下,仔細地替爺爺蓋好被子,十分依戀地望著老邁的皇帝爺爺,低聲道:「爺爺睡會吧,孫兒先告退了。」
朱允炆從方冀藏身處下方走過,雖然燭光昏暗,仍然看得清楚,這個未來的皇帝十分年輕,舉止溫文儒雅,行路顯得氣質優雅而穩重。他一走出,門外一片「殿下慢走」之聲。
方冀暗道:「是時間了。」他的刺殺行動經過章逸十五年的詳細規劃,每一細節都已設想好,但到此時,他心中仍然興起一股完全不同的衝動:直接飛身下擊,手刃暴君!
他知道這樣做的後果是自己絕無脫身之可能,他對犧牲性命是毫無畏懼,怕的是自己無法順利施出那致命一擊。倘若自己一躍而下,在出手之前那龍床兩側壁角的侍衛飛阻的反應夠快,這兩人的武功只要與自己相差不多,其中一人拚死力阻,另一人擋在皇帝身前,後面壁角的兩人補上來,自己將再無出手的機會,這時門外的錦衣衛蜂擁而入,自己別無出路,必將戰死於亂刀之下。
「沒有時間再猶豫了!」他知道再過片刻,他與章逸約定的時間將至,章逸會認為自己因故無法出手,則整個計畫就得取消。
他暗呼:「教主、諸位哥哥,英靈保佑!」猛然之間將一口真氣提到十成,在胸中運行一個周天,取下面具從匾額後緩緩站起,忽地大喝一聲:「朱元璋,明教索命的來了!」手中短劍已化為一道暗虹,暴射而出。
那短劍一離手,劍上內力與空氣作用,所過之處竟然發出滋滋響聲。那劍先是水平疾飛五丈,電光石火之間已經飛到朱元璋的床前,兩角侍衛反應極快,一聲「刺客!」才喊出口,一人已躍向龍床,要以身擋住皇帝,另一人雙手發出兩枚鐵膽,鳴鳴然飛向方冀的短劍。
說時遲那時快,那支短劍突然如同活的一般,飛快地改變方向,疾速朝下射去,兩枚鐵膽全部落空,啪啪兩聲打在對面牆上,墜落下地,而那柄短劍已經由上而下,以雷霆萬鈞之勢射向床上的朱元璋,那想以自身護主的侍衛終究慢了半步。
那發射鐵膽的侍衛眼見救主已然不及,這時他認出了傳聞中明教教主的絕殺招式,不禁慘聲大叫:「乾坤一擲!乾坤一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