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最初的真光
文◎柯倩華
「我們的人生,從我們的父母親出生的那一刻起,就開始了。」
── 一行禪師(Thich Nhat Hanh)
〈聖誕節的回憶〉、〈感恩節的訪客〉和〈特別的聖誕節〉這三個短篇故事,是楚門.卡波提分別於三十二歲、四十三歲和五十八歲時,以兒童般的第一人稱口吻,回望充滿憂傷和痛苦的童年裡,曾經短暫擁有過的溫暖與快樂。
看似簡單、純真的兒童生活紀事,隱含了世故的情感和詮釋觀點。他著名的「非虛構小說」(non-fiction novel)技法,展現在這三篇以現實事件為基礎的作品裡。他運用寫實的元素如年份、地點及真實的人事物,清晰明確的風格,使故事如自傳般逼真可信;重新編織的記憶與對白、情感氛圍的渲染與烘托,營造出強烈的戲劇張力。
他銳利的筆鋒沾著細膩的情感,擅用鮮活生動的比喻和修飾來塑造角色、布置情境。例如,在〈聖誕節的回憶〉裡,二手舊帽子、破舊但忠心耿耿的推車、受傷但堅強的老狗全放在一起,暗示蘇可和巴弟的處境。在〈感恩節的訪客〉裡,巴弟在病床上讀的是狄更斯的小說《塊肉餘生記》,提到兩個人物是書裡的孤兒和他的年長友人,也是刻意安排的象徵。「非虛構小說」的技法不僅使敘述內容引人入勝,就這些故事而言,如果對照楚門.卡波提的現實人生,更能看出他如何運用小說創作的文學手法,深入揭露現實表面下的真相,探照人心。
一九二三年,楚門的父母親一見鍾情,熱戀四個月就結婚了。十七歲的母親雙親早逝,住在阿拉巴馬州親戚家,以為瀟灑多金的「白馬王子」可救她脫離苦悶的鄉下小鎮生活。蜜月尚未結束,她的夢想已然破滅。楚門的父親能言善道,從不放棄但也從未實現發大財的夢想,經濟狀況時好時壞。母親想結束婚姻,卻發現已經懷孕了。她不得已生下這個她不愛(甚至痛恨)的男人的孩子,自認是生平最大的怨恨和恥辱,導致她與楚門終生愛恨交加的親子悲劇。此外,她對楚門不夠陽剛的外貌及舉止極為不滿,後來與第二任丈夫交往時墮胎兩次,因為「不願再生下像楚門一樣的小孩」,流產手術並不順利,當美滿的再婚生活使她改變心意想有小孩時,卻已無法生育了。這筆帳,她記在楚門父子名下。
分分合合的婚姻關係維持七年,雙方各玩各的(母親甚至帶著楚門去跟不同男友親密約會),楚門就像多餘的行李被推來推去,四處寄託。他六歲那年,才在阿拉巴馬州的親戚家定居下來。一年後,母親逼父親簽下離婚協議書,給父親每年夏季三個月的監護權。但兩人其實都很少探望楚門。一九三二年,母親再婚,將楚門帶回紐約的新家,為了與前夫切斷關連,她爭取完全監護權,獲得勝訴,並要楚門改從繼父的姓氏——卡波提。楚門殷切盼望與母親團聚的夢想旋即破滅。他曾形容自己「像搖尾乞憐的小狗,眼巴巴望著主人揚長而去」。他被送進專收男孩的寄宿小學,老師們立即發現這個聰明的孩子有被遺棄小孩(unwanted child) 的各種情緒困擾。三年後,母親不顧所有人反對,將他轉入軍校,為了鍛鍊出男子氣概。結果卻恰恰相反。體型弱小的卡波提飽受欺凌,還成為較年長男孩們玩性遊戲的對象。而他似乎認為,他從小就知道自己有特殊性向。青少年時期,他發現自己另一項特點,他很會講故事、寫作和表演,並比同輩更瞭解人性,經由籌劃和操控,他便可獲得眾人的讚賞、歡迎,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寫作,是他絕地大反攻的迷人武器。
但他克服不了與母親的衝突。父親一直明確表現對他的喜愛,使他相信父親始終是愛他的。母親卻使他非常困惑而痛苦,她有時擁抱他,轉眼又以各種惡毒、羞辱的字眼折磨他。有些人認為,這種緊張迷惑的母子關係,使卡波提在情緒人格方面,一直是沒有長大的小孩。對愛人與被愛的恐懼和渴望,使他陷入不斷填補情感和自信黑洞的迷航。二十歲的他在多彩多姿的紐約文藝圈受到注目時,像長期饑餓的小孩突然走進五顏六色的糖果屋,誇讚、喜愛與名利伸手可及,再多絢爛的鎂光燈卻仍然無法滿足他。相形之下,他在阿拉巴馬居住的短短兩、三年,對於當時的他,以及後來回顧一生的他,更有無可比擬的重要性。
提供他正常家庭生活的大房子裡,有巴德、蘇可、珍妮和卡莉四兄妹。不到二十歲就當家主事的珍妮,收容了一個同宗孤兒,就是卡波提的外公,因為「不能讓姓法卡的小孩在外流浪」,然後就照顧了三代人。珍妮嚴厲精明,古板的卡莉是她的幫手,蘇可比她們年長,但個性和地位如書中所記。三姊妹都很愛楚門,稱他是家中的「小太陽」,但以幼年楚門的感受而言,最親密的知心人只有蘇可。
卡波提真能那麼清楚記得六、七歲時與蘇可的對話內容嗎?他藉由這個近乎完美的角色想要表達什麼?蘇可在三個故事裡都提到上帝,並展現基督信仰裡仁愛、恩慈、憐憫的精神,〈感恩節的訪客〉愛人如己包括仇敵的涵意非常明顯。〈特別的聖誕節〉完成於他過世前兩年,文中描述那不曾也永遠不會離開他的錐心之痛,恐怕不僅在描述一個七歲小孩的感受,也是他回顧一生的感嘆吧。而故事最後的結語,還是愛。蘇可曾經給他的那種愛,在他歷經諸般繁華、痛苦與黑暗後,越發顯得真實、光亮與永恆了。
「我若能說萬人的方言,並天使的話語,卻沒有愛,我就成了鳴的鑼,響的鈸一般。我若有先知講道之能,也明白各樣的奧秘,各樣的知識,而且有全備的信,叫我能夠移山,卻沒有愛,我就算不得什麼。」(《聖經》〈哥林多前書〉13﹕1-2)
浮現在記憶中的圖畫
文◎宋珮(本書繪者,目前在中原大學教授「基督信仰與藝術」、「從電影看人生」課程)
為這本書畫插圖的時候,我的書窗外正開著九重葛,就像卡波提父親在紐奧良的家一樣。不過,卡波提形容他看到的九重葛像吐著紅舌頭的蜥蜴,而蜘蛛蘭又是猩紅色的,他描述父親的粉紅色房子、有美人魚噴泉的花園,衣香鬢影的宴會充滿梔子花香和雪茄菸的氣味,於是我看到了那個幼年的卡波提,形隻影單,置身於一個浮華、充滿慾望的世界。他所描述的〈特別的聖誕節〉和〈聖誕節的回憶〉中純真、儉樸的世界是如此不同。
我選擇用水性色鉛筆畫紐奧良,大概是因為美人魚噴泉的水聲無所不在。得利於網路的發達,三十年代的州際巴士、電車都有照片參考,法語區的房子和繁複的雕花欄杆也有圖可詢,不過為了不干擾攀爬的九重葛,我大大簡化了欄杆的線條。
至於阿拉巴馬州鄉下的那棟老房子,和另一個清冷卻溫馨的聖誕節,我決定用鋼筆的硬線條呈現,一方面試圖傳達舊時代的氛圍,另一方面不免受到一九六六年黑白電視影片的影響。為了不破壞讀者的想像,我沒有讓蘇可和巴弟現身,反而專注於描繪文字中提到的物件,包括做水果蛋糕的原料、傢具,和植物……
在我眼中,植物極具魅力,因此特別喜歡探究卡波提描述的植物,例如:〈聖誕節的回憶〉裡的冬青和聖誕樹,點綴出了季節的氣氛,〈特別的聖誕節〉裡的九重葛和蜘蛛蘭,似乎暗喻著無法滿足的渴求,而〈感恩節的訪客〉裡像獅子一樣的菊花、恣意生長的蕨,紛紛關進了花瓶裡、種進了水桶裡,好像巴弟那顆充滿憤怒、嫉妒的心終被蘇可溫柔的平復、規範了,於是我選擇使用硬筆線條搭配水墨畫這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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