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瑟〉詩的意象特點(節錄)
● 美麗與哀愁的共同結晶
現在我們來看〈錦瑟〉這首詩:
錦瑟無端五十絃,一絃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詩中的意象充滿了淒美浪漫的情調,但首先必須注意到,不僅這首詩的創作時間是在作者人生的最終時刻,並且其中所運用的意象也都是李商隱一生所偏好的集大成,過去在創作文字中持續閃爍的吉光片羽,都匯聚到這首壓卷的代表作裡。
其實,凡是李商隱所好用的詩歌意象,大都具有同一特點,也就是美麗與哀愁的共同結晶,「錦瑟」就是非常典型的一種意象,其他還有「曉夢」、「春心」、「無端」等等。以「春心」而言,這個詞一共出現兩次,包括:「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無題四首〉之二),以及〈錦瑟〉這首詩所說的「望帝春心託杜鵑」。追蹤這個詞彙最早的源頭,是來自《楚辭.招魂》的「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里兮傷春心」,如此一來,屈原那執著不悔的、浪漫多情的精神已經為它灌注了純淨優美的血脈。
這是一份無比純潔、執著、美好的心靈,可又那麼脆弱而容易受到傷害,於是李商隱的詩中更常出現「傷春」這個詞,例如:
.我為傷春心自醉,不勞君勸石榴花。(〈寄惱韓同年二首〉之二)
.年華無一事,只是自傷春。(〈清河〉)
.莫驚五勝埋香骨,地下傷春亦白頭。(〈與同年李定言曲水閑話戲作〉)
.曾苦傷春不忍聽,鳳城何處有花枝。(〈流鶯〉)
.君問傷春句,千辭不可刪。(〈朱槿花二首〉之二)
.天荒地變心雖折,若比傷春意未多。(〈曲江〉)
.芳心向春盡,所得是沾衣。(〈落花〉)
其中,〈落花〉詩所說的「芳心向春盡,所得是沾衣」,雖然沒有直接出現「傷春」這個詞彙,但其實更加清楚地表現出傷春的悲哀,因為那份無比美好的心靈,隨著春天的流逝逐漸殘缺殆盡,而所得的竟只有沾衣的眼淚而已。這已經初步顯示了李商隱一心追求美好的事物,卻又總是受到傷害的人生體驗。
而李商隱對這樣的人生充滿了無法理解的困惑,不明白為什麼會有這樣的遭遇?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而造成這些現象的道理又何在?往往油然生起一種莫名所以的、無緣無故的無奈感,於是常常發出「無端」的感慨,成為李商隱詩中常常出現的語詞,諸如:
.潭州官舍暮樓空,今古無端入望中。(〈潭州〉)
.秋蝶無端麗,寒花只暫香。(〈屬疾〉)
.無端嫁得金龜婿,辜負香衾事早朝。(〈為有〉)
.雲鬢無端怨別離,十年移易住山期。(〈別智玄法師〉)
.人豈無端別,猿應有意哀。(〈晉昌晚歸馬上贈〉)
這些例句,都以「無端」表達一種事出意外、難以言詮而莫名所以的感受。不過,以上這幾個詞雖然在數量上頗為令人注目,卻並不是李商隱的特有現象,而是中晚唐詩人普遍常見的慣用詞,搜尋起來,不僅數量很多,而且內涵也很相近;因此,真正專屬於李商隱的專利,可以展現出他與眾不同的美學品味與心靈趨向的,是「曉夢」和「錦瑟」這兩個用語。
在《全唐詩》裡,「曉夢」這個詞一共出現二十一次,李商隱就占了四次,將近五分之一,是別的詩人所難以望其項背的,包括:
.可要五更驚曉夢,不辭風雪為陽烏。(〈賦得雞〉)
.三百年間同曉夢,鐘山何處有龍盤。(〈詠史〉)
.山驛荒涼白竹扉,殘燈向曉夢清暉。(〈夢令狐學士〉)
當然還有〈錦瑟〉這首詩的「莊生曉夢迷蝴蝶」,可見李商隱對這個詞彙的鍾愛。「曉夢」就是清晨破曉時所作的夢,由於接近日出的時刻,又是清醒之前所作的最後一場夢,因此曉夢的特點是短暫而清晰,正道出了追憶平生時,那記憶猶新卻又稍縱即逝的感受;何況「莊生曉夢迷蝴蝶」的夢境是如此美麗繽紛,有如莊子夢蝶一般,彩翼雙飛,栩栩然、翩翩然,與繁花互相輝映,夢中人當然流連忘返,沉迷不可自拔。 果然,李商隱直接提到「蝴蝶」的詩篇,約計有二十九首,並且這些蝴蝶意象多用於其首創的無題和準無題詩,點綴在詩人的夢裡夢外,正是那一片春心的化身;然而那小小的、輕盈的春天精靈,同樣是那麼脆弱而容易受到傷害,與春花一樣短暫,可以說是「傷春」的典型事物,點綴在曉夢中,更增加好夢難留的惆悵感。
更值得注意的是「錦瑟」這個意象,《全唐詩》裡總共只出現十一次,單單李商隱便用了四次,包括:
.歸來已不見,錦瑟長於人。(〈房中曲〉)
.新知他日好,錦瑟傍朱櫳。(〈寓目〉)
.玉盤迸淚傷心數,錦瑟驚絃破夢頻。(〈回中牡丹為雨所敗二首〉之二)
再加上〈錦瑟〉這首詩,比例高達三分之一強!最關鍵的是,〈錦瑟〉這首詩也是《全唐詩》中唯一一首用「錦瑟」作標題的詩篇。換句話說,唐代的兩千兩百多位詩人中,沒有一個像李商隱一樣,眼光在錦瑟上流連注目,凝視著它不肯離開,到最後還全力為錦瑟打造出一首傑作,成為五萬首唐詩裡唯一一首以錦瑟為對象的詠物詩。可想而知,李商隱對之是多麼情有獨鍾!
作為李商隱所鍾愛的詩歌意象,李商隱特別偏好錦瑟的原因,一是它的美麗高貴。「錦」是華麗的織物,與「錦繡」有關的詞彙都是最美麗的象徵,所謂錦繡文章、錦繡大地、錦心繡口,都是如此;同樣地,瑟加上「錦」字,可見造型十分精美。《周禮.樂器圖》云:「雅瑟二十三絃,頌瑟二十五絃,飾以寶玉者曰寶瑟,繪文如錦者曰錦瑟。」可見錦瑟的美不是珠光寶氣的寶瑟,而是以「繪文如錦」展現出人文藝術的文化精神,代表一種知識的、性靈的美。
至於李商隱特別偏好的原因之二,則是「瑟」這種樂器本為悲哀的象徵,來自一個神話傳說,出於《史記.封禪書》所載:
太帝使素女鼓五十絃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為二十五絃。
原來「瑟」本身就是一個哀愁的意象,瑟之所以為二十五根絃,是被減半的結果,原本的五十根絃悲淒愴楚至極,甚至連太上忘情的天神也為之動容,到了完全無法承受的地步。可見瑟這種樂器的聲調何其哀怨,它那內在深蘊著的哀傷,令人推測如果琴絃加倍的話,就連最偉大的神也都會被悲哀淹沒。這可以說是一個後設的神話,用來解釋瑟的悲劇感染力,而濃厚的神話色彩更反過來使它染上了迷離淒美的深沉悲劇感。李商隱不僅選了瑟這個悲哀的樂器,更偏偏要用五十根絃的瑟,所謂「錦瑟無端五十絃」,一方面是切合當時的年齡約數,一方面更是要藉以傳達那「載不動許多愁」的悲劇一生。
於是,錦瑟這種文彩華美卻音聲甚悲的樂器,金玉其外、酸澀其內,代表了一種柔美深情的心靈,而寓有無限的沉痛與悲感,本來就是一個美麗與哀愁的共同結晶。就像李商隱的心靈和他的人生一樣,努力追求美麗,但美麗卻同時滲透了悲傷的淚水,很美又很沉重,遂成為李商隱反覆致意的一個特殊象徵。
● 四句神話傳說,迷離不清的暈染效果
除了大量總匯了這類美麗與哀愁的意象之外,〈錦瑟〉這首詩的第二大特點,就是充滿了迷離不清的暈染效果,而這種效果主要是運用超現實的神話傳說來達到的。
第一句的「錦瑟無端五十絃」已經開啟了神話視野,中間兩聯的四句更是一路神遊物外,讓我們深入到陸地、海底中展開無限的想像。以第三句的「莊生曉夢迷蝴蝶」來看,此句用「莊周夢蝶」的典故,《莊子.齊物論》云: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
其中夢是虛幻的,化蝶更是幻中之幻,一切都失去了真實的界限,已經展開了一個超現實的空間。
接下來的第四句「望帝春心託杜鵑」,運用的是周朝末年蜀王望帝死後化為杜鵑(即子規)鳥的傳說,來表達一種生生世世傳承不絕的執著。《說文解字.隹部》於「巂」字下云:「一曰蜀王望帝婬其相(即鱉靈)妻,慚,亡去,為子巂(即子規)鳥。故蜀人聞子巂鳴,皆起曰是望帝也。」又唐代劉良注左思〈蜀都賦〉時,引《蜀記》曰:「昔有人姓杜名宇,王蜀,號曰望帝。宇死,俗說云宇化為子規。子規,鳥名也,蜀人聞子規鳴,皆曰望帝也。」另外,晉朝常璩《華陽國志.蜀志》亦載:
周失綱紀,蜀先稱王,有蜀侯蠶叢其目縱,始稱王。……後有王曰杜宇,教民務農,一號杜主。……七國稱王,杜宇稱帝,號曰望帝,更名蒲卑。……會有水災,其相開明(案:開明即鱉靈之號)決玉壘山以除水害,帝遂委以政事,法堯舜禪授之義,禪位于開明,帝升西山隱焉。時適二月,子鵑鳥鳴,故蜀人悲子鵑鳥鳴也。
各種的傳說版本有詳有簡,互有出入之處,但都表現了一種生死不移的執著,而人鳥之間的異類轉化、世世代代的生命流轉,都只有在傳說中才能出現。同時,望帝化為杜鵑鳥,又延續了莊周夢蝶的物化形態,只是一個迷醉不已、一個悲願不息,都表現出不為現實所拘限的超越性。
至於第五句的「滄海月明珠有淚」,更可以說是李商隱運用典故純熟至極的表現,把「月明珠圓」及「鮫人泣珠」兩個傳說巧妙地融為一爐,毫無「獺祭魚」式的堆砌,反倒天衣無縫、出神入化。前一個典故反映了古代天人感應的連動思維,左思〈吳都賦〉云:「蚌蛤珠胎,與月虧全。」李善注引《呂氏春秋》曰:「月望則蚌蛤實,月晦則蚌蛤虛。」意謂蚌珠隨月亮圓缺的形狀而產生相應的變化,則當月明之時,蚌珠的形態體積勢必最為碩大圓潤。
鮫人泣珠的故事則見於《博物志》卷三:
南海外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其眼能泣珠。
又左思〈吳都賦〉劉良注云:
鮫人,水底居也。俗傳鮫人從水中出,曾寄寓人家,積日賣綃。……鮫人臨去,從主人索器,泣而出珠滿盤,以與主人。
據此而言,珍珠便是海中鮫人的眼淚所化成的。如此一來,「月明珠圓」及「鮫人泣珠」這兩個傳說就擴大了眼淚的滲透力,形成了以下的等同關係:
月(明)= 珠(碩大)= 眼淚(盈溢)= 悲傷哀淒(至痛)
於是從天上的月亮到海中的珍珠,都被淚水所浸透,處處也就瀰漫著悲哀的本質;何況那由淚水所凝結而成的碩大珍珠上,竟又「有淚」,是為「淚中之淚」,原來眼淚作為悲哀的結果,又可以進一步悲哀到流出眼淚,那淚水綿延不盡又生生不息,其悲哀傷痛的非常程度實在難以想像!
接下來,李商隱從另一個截然相反的角度,跳躍到溫馨和暖的幸福體驗,第六句「藍田日暖玉生煙」呈現了一片春夏沖融的氤氳氣息。藍田,又名玉山、覆車山,在今陝西藍田縣,唐朝徐堅《初學記》卷二十七引《京兆記》云:「藍田出美玉如藍,故曰藍田。」而李商隱這一句所用的意象,很可能是來自中唐詩人戴叔倫所說的幾句話,宋代王應麟《困學紀聞》卷十八提到:
司空表聖(案:即晚唐詩人司空圖)云:「戴容州(案:即戴叔倫)謂詩家之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於眉睫之前也。」李義山「玉生煙」之句,蓋本於此。
這一句雖然不是來自神話傳說,仍然充滿了一種神話世界般的意境,那「玉生煙」的景象可望而不可及,可遠觀而不可近看,可以具體感受卻無從描述,有如置身於寧靜安詳的樂園裡。
解釋至此,我們可以進一步指出,李商隱之所以要運用超現實的神話傳說來達到迷離不清的暈染效果,主要就是為了呈現「追憶」的特質。(文未完) 【看更多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