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里蝸牛
我常常想起那些年,魯本像影子一樣繞在我身旁。
多麼希望,我可以一直在那個時光中活著。
蒼綠,向天空無邊地敞開。
西邊來的海潮,只在森林邊緣勾出一條白線。
雲影,落不進這幾萬英畝的樹冠底下。濃鬱的深谷,不知屹立了多少久遠的樹,不知等待過多少次重複又重複的誕生與消失。
我停下腳步,凝視魯本(Reuben)和他姊姊莎娜(Sarah)在懷塔克瑞(Waitakere)山裡開心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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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本四歲時。 |
這棵考里樹(Kauri)的姿態很寧靜。軀幹壯碩,表面如結凍的海水波紋。孩子們瘦小的身軀向上看,頭仰得像要倒下來的模樣。千年老樹,對他們這個年紀顯然是充滿了無法想像的神祕。
那是寒冷的秋日清晨。魯本蹲在樹下,看著一隻一隻準備過冬的考里蝸牛(Kauri Snail)。他說:「爸爸,你知道嗎?恐龍在地球上走動時,這些蝸牛和考里樹已經在這兒了。你可以想像這裡史前時代的樣子嗎?」
「魯本,史前時代的生活很殘酷,比人類大幾百倍的生物會吃掉我們這些弱小的哺乳類動物,人是沒辦法生存的。」
「但這些蝸牛還是活到現在了啊?」
是啊,魯本,我也一樣感到驚奇。在考里樹之前,我只是一隻螞蟻。千年的存在,早在我呼吸之前,腐爛之後。
「爸爸,我們的影子疊在一起耶!你看!」魯本好奇地指著我們身後。
「影子也算身體的一部分,會跟我們一輩子的。」
「看,我的影子跟著你!」春去秋來,冬景又替換了夏景。我常常想起那些年,魯本像影子一樣繞在我身
旁。多麼希望,我可以一直在那個時光中活著。
我又聽到她的歌聲!
低頭看著CD,
封面是隨興笑著的女子,
中文名字的下面,我看到了英文字,Jody,原來她叫Jody!
這是我第一次認識江蕙。
台中巴士站對面。
幸虧我貪吃一攤又一攤的美食,錯過了去埔里的車班,不然錯過的可大了!
車窗降了下來。一位六、七十歲左右的老司機探頭問我,需不需要車?
討價還價半天之後,我點了點頭。他頭髮灰白,身手卻十分靈活。把行李丟進後車廂,車子便在一些小巷弄裡彎來彎去,避開了尖峰時間的幹道車流。大樓,慢慢轉成低矮平房。稻田、菜園多了,間著許多駢立的工廠。
跨過一條大溪。溪床寬平,滿滿都是礫石。階狀起落的沖積地上,孤立著不少往日的橋墩。橋面斷裂,老早不知去向,只餘幾根鏽蝕彎折的鋼筋,無力地向上裸露。這是被洪水沖垮的吧!我拿起照相機,拍下這個讓人凝想的畫面:大自然的反撲向來是一視同仁、暴烈而不容情的。邊坡亂石,一層疊過一層,比上頭的農舍還大。這種足夠壓毀一切的巨石,要度過多少時間,才會消磨成手上光滑的鵝卵石?
老司機開得很快、很順,像是風中奔馳的亂髮賽車手。
沿途都有人家,沒有紐西蘭那種連續無人的曠野。小村、大城、看板、廟宇,地景像翻月曆一樣地迅速切換。台灣,是一個不斷在嘗新與傳統、霓虹與燈籠之間變幻的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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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聲音這麼引誘,讓人無法藏匿心中的委屈、遺憾、綿綿的思念?她是格林童話裡的吹笛手,吹出了人生最濃縮的苦、最純然的愛。 |
過了隧道,路邊成林的檳榔搖曳,催人欲睡。老司機一路沉默,讓我安靜休息。這時,他微微轉開了音響,大概是想預告「埔里快到了,下車旅客請準備」的訊息。擴音箱傳出的聲音不大,可是,我一下子就從舒服的睏意中醒了。
我又聽到她的歌聲!
怎麼聲音這麼引誘,讓人無法藏匿心中的委屈、遺憾、綿綿的思念?像畫家,還原了光;舞者,伸展了情欲;人在雕像中看見了自己;在告解室含不住眼淚。歌詞不明白,又有什麼關係?她是格林童話裡的吹笛手,吹出了人生最濃縮的苦、最純然的愛。我只癡癡地跟隨,無需解釋,無需文字。
這個聲音,和我在阿里山上聽到的一模一樣。我總是忘了問她是誰。這次,我趕緊追問老司機。他嗯嗯啊啊了半天,不明白。他和我,互相聽不懂。不過,他一定知道了我喜歡這個歌聲,喜歡這些歌!
這是我一直放在心裡的「美麗的謎」(beautiful enigma)!
老司機最後怎麼聽懂的?我不知道。但他很高興的開始比劃。我不需要翻譯。他嘴裡嘟噥著「江蕙、江蕙」,肯定是歌手的名字無疑!我學著他的腔調,唸著「窘喂、窘喂」(Jong-Wayh)。老司機的神色不滿意,覺得我非要唸對不可。他很有耐心地對著後照鏡唸「江蕙、江蕙」,車子照開。練過幾次,好不容易,他總算點頭說「Mum-Mum-Who-Who」(馬馬虎虎),是OK了嗎?
我們有了共同的話題,開始嘰嘰咕咕。他講他的台灣話,我講我的Kiwi英文。可能嗎?事實證明是可能的,因為他講得開心,我也笑得開心。他一直騰出大拇指跟我說「Number 1、Number 1」。到了埔里,他邊開車邊盯著外面的店舖,然後急踩煞車在一家小店門口,要我稍等。我以為他像台中一樣是下去買咖啡。不久,他居然買了CD回來,和汽車音響裡的一模一樣。
我受寵若驚。這片CD我至今都還放在書架上!每當夏日週末,我會把CD放得大大聲的,讓聲音從我帕勞的鄉間小屋傳出去,傳得悠悠遠遠。沒有例外!那些剛衝完浪回來的年輕小伙子,或是叭啦叭啦戴著隨身聽走過的路人,總會在屋外慢下腳步聽。一些膽子大、好奇心強的,就會探頭進來,問我在聽什麼音樂?白人、毛利人、太平洋島民,都有,都一樣。我總是很得意地解說:這是遙遠北太平洋海島上的音樂!
老司機說,CD是送我的!
那怎麼可以?我掏出錢一定要給他。他推辭不要,推來推去。
天底下的司機都是這樣的嗎?台灣的司機都是這樣的嗎?上次Larry幫我叫了計程車,載我從嘉義市區一路開上阿里山。結果司機認出是我,一毛錢也不肯收。那一趟要上千塊哪!連Larry都很咋舌。
老司機很堅持,我只能接受好意。
不久,抵達石雕公園的入口,我得下車了。對面賣香蕉的竹棚裡,走來一位老伯伯。他指著我,笑著對這位老司機說話。我猜想,他是在告訴他我的事。
老司機回身過來,車資立刻打了個大折扣!他拍著我的肩,開始一長串地說著:「什麼什麼加油……什麼什麼什麼……加油……什麼什麼……再見。」他大概完全忘記了我聽不懂台灣話!我感謝地同他握手。正面看著他的臉,他已有年紀。有皺紋、有蒼老、有慈祥。他轉身上車,按了聲喇叭,瀟灑地消失在午後埔里的湛藍天色中。
我低頭看著CD,封面是隨興笑著的女子,穿著白毛衣坐在草地。中文名字的下面,我看到了英文字,Jody,原來她叫Jody!我試著記住她姓名的字體模樣,並且練習老司機教我的、不是「窘喂」的正確發音。
這是我第一次認識江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