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有雨,所以彩虹
林慶台◎口述

曾子昂、王心瑩◎撰文
定價320元 新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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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榮耀與屈辱

 慶台第一次接觸棒球,強勁的揮棒能力受到老師的注意。他曾將一顆球打得飛過操場,掉進操場後方一條小溪,讓全場大為震驚。不過老師並未因此安排他學習打擊技巧,也沒有讓他學習有興趣的投球,而是派他到本壘,擔任慶台口中所說的「接球員」,也就是捕手。一般的正規球隊裡,捕手除了與投手間的配球,也像是場上的指揮官,有時還會指揮防守補位,左右防守端的關鍵勝局。在草創的碧候球隊裡,老師著重於基本動作練習與團隊默契,要勇敢,也要練「心」;老師沒有設計複雜的配球戰術,投手的球路也很單一,不是直球,就是人人閃躲的暴投,因此要擔任捕手的條件很簡單:不怕球,耐打!

 這些條件,慶台剛好都符合。

 慶台十分認真練習,除了參加球隊訓練,還在河邊闢了一座練習場,以石頭與肉掌代替球具,要求已經上小學的弟弟約道及表弟陪他練習傳接球。

 一次與鄰村武塔國小的友誼賽,母親雅朋那陣子剛好返鄉,聽說慶台要比賽,就與姊姊明禮一起到場邊為他加油。正在場中央專心防守的慶台聽聞母親到場,興奮地從捕手手套後面探出頭,想與母親打招呼,卻沒發現投手剛好把球投出,打者又蠻力揮棒,打到球的上緣,使球向下彈進本壘,慶台要閃躲已來不及,整個人被球打倒在地,幾顆牙齒和著鮮血落了一地。母親初次來看自己的球賽,竟遭逢此種奇恥大辱,慶台氣得在賽後向老師反應:「我以後再也不要當接球員了!」

 老師似乎理解他的心情,就讓他轉而守備三壘,負責鎮守跑者進本壘前的最後防線;同時,老師也開始教他投球的基本訓練,只是短期內還沒有機會上場。對於這些訓練,慶台甘之如飴,就像打彈弓一樣,他對於可以用盡力氣的事情非常感興趣,認為棒球是一種激發體能、專注於潛在能力的遊戲,當然好玩也是原因之一。然而,陪慶台練球的兩名「捕手教練」可不這麼想,從那天起,河岸練習場上攻守互易,只見上方石影紛飛,不時夾帶著約道與表弟尖聲逃竄的身影。慶台看投手每次投球都很帥,所以投手是他最想練的位置。事實上,慶台頗具投手天賦,雖然從未看過任何正規比賽,但是練習投球的過程中,他發現藉由球的不同握法,球的飛行方式也會改變。於是他花費心思鑽研,自己發明一種獨特的投球方式,他稱之為「魔投法」。魔投法是利用四根手指的旋握或扣握,使球飛進打擊區時會自然產生突然左旋、右旋或下墜的效果,有點像滑球或曲球,只是沒那麼專業,但用來對付小學生打者已是綽綽有餘。他花了幾個月的時間努力練習,隨著表弟與約道身上的傷痕愈來愈多、驚叫聲四起,他也逐漸掌握到一些要領,就等上場實戰發揮的時機。

 慶台準備升上六年級的那一年,幾名加拿大籍傳教士在羅東開設了名為「山地原住民學生服務中心」(簡稱學服中心)的機構,用意是希望原住民孩童能有機會到較大都市求學。於是,雅朋安排慶台及約道轉學到羅東公正國小,並住在學服中心,期盼他們能接受更完整的教育。慶台起初非常不願意,一方面是因為他是年尾的十月出生,轉學到公正國小必須重讀五年級,另一方面他不願意離開碧候這麼好玩的環境,也不想離開家,更不願意放棄他想要好好發揮的棒球,但是看著母親的背影,他又心軟了,覺得這也是媽媽的一片好意。於是他默默收拾東西,牽著約道的手,兩人一齊搭上離鄉的客運。

 沒想到的是,在羅東的公正國小,慶台遇見在他棒球生涯最重要的老師,黃清勳先生。



 黃清勳生於羅東,長於日治時期,年輕時有一天從學校返家途中,遭遇美軍戰機空襲,在心中留下難以抹滅的陰影。在那段苦日子裡,他靠著樂觀的天性磨練出毅力和強健的自信心,這也反映在他的教學模式上。即使今天看來,黃老師的教學經歷也是有趣的傳奇故事。

 無論教什麼,他總是事必躬親,即使完全沒學過,也會透過身旁有經驗的朋友,自己先努力學習基本動作,再以非常認真的態度教給學生,投入全部的心力。棒球盛行之前,台灣有一段時期流行柔道,於是黃老師跑去找學過柔道的朋友學習,然後再教小朋友;中華少棒奪得世界冠軍後,棒球風行起來,黃老師也開始訪街問巷、請求朋友介紹,努力尋找會打棒球的人拜師學藝,其中不乏像是修車師傅、撞球店店員、飯館小弟這類想像不到卻會打棒球的奇葩,造就出公正國小的棒球強隊傳奇。

 轉學後的開學第一天,下課時間,黃老師走到慶台面前笑說:「你,會打棒球嗎?」

 慶台不敢相信,他本以為離開碧候國小就再也沒機會打棒球,後來才知道,原來公正國小是宜蘭地區首屈一指的棒球名校。

 慶台聽了很高興,興奮地旋舞雙臂,擺出「魔投手」架式,展現自己特別訓練過的成果。當天下午,黃老師就安排慶台加入學校球隊練習,與捕手配合練習幾顆球後,黃老師認為慶台具有投手的資質,只是缺乏專業訓練,於是開始指導慶台練習控球和其他技巧,以及與戰術有關的投手專業知識。

 在黃老師的記憶中,慶台是一個非常認真的投手。或許是離鄉背景的關係,慶台轉到公正國小後,漸漸收拾起調皮的個性,將全副精神都投注在球場上,球隊練習時間結束後,慶台常常主動要求延長半小時做自主訓練,讓黃老師留下深刻印象。黃老師在慶台的棒球生涯中扮演極重要角色,在他的訓練下,慶台短短一年就成為公正國小棒球隊的當家投手。在當時的宜蘭地區,公正國小是頗具實力的體育名校,與中正、黎明、蘇澳三所國小並列為「四強鼎立」,曾拿過宜蘭縣最大規模少棒賽「青松盃」殿軍。

 慶台轉學的那一年,公正國小再度參賽,前進一個名次,奪下季軍。慶台初登投手板,就靠著訓練後的變化球大殺四方,創下單場十五次三振的驚人紀錄,使得「魔投手」的名號很快就在各校間傳開來,選手間都盛傳公正國小有個很厲害的投手,犀利、有韌性,還有著野獸般的爆發力。

 半年後,各校與公正國小賽前叫陣時,開始流行一種求勝口號:「只要你們敢不派林慶台,我們就絕對會贏!」但這反而更加深老師對於慶台的愛用與信心,他的魔投法也日益精進,控球更加刁鑽。昔日在球場上被打掉兩顆牙齒的小男生在黃老師的鍛鍊下,已是各球隊害怕的主將。接著,慶台於六年級上學期入選宜蘭少棒明星隊,遠赴台北參加全國北區少棒邀請賽,比賽地點在台北市立棒球場。

 這個令人振奮的消息隨著約道返家而傳回碧候村。村民都不敢相信,當年那個只會搞破壞的小鬼,竟然在體育方面獲得如此好的成績。但慶台的外公並不意外,他說:「能把飛鳥打成烏龜的小兔崽子,棒球會打不好嗎?」

 只可惜慶台沒能親耳聽見這句話,不然他一定會笑倒在地上,感動流淚。

 大哥志陽對於這消息也很興奮,他直言:「我弟弟,哪有做不來的事?」志陽退伍後開始工作,曾協助創辦羅東「山地原住民學生服務中心」。後來進入關渡基督書院就讀,畢業後於教會和社會上工作時,曾與當時省政府民政廳在台北的「山地就業輔導中心」合作,協助原住民在台北找工作。他特別向任職單位請假,前往看慶台比賽,沒想到結果出人意表。偌大的球場、滿場的觀眾不但沒讓慶台發揮自信和鬥志,反而帶來巨大的恐懼與壓力,投手丘好像變得超級巨大,慶台一踏上去就軟腳。他很快就忘記剛才一路上看見繁華市景的驚奇,忘記哥哥要來看他打球的興奮之情,一時找不到投球的準星,引以為傲的魔球一直讓對手打擊出去,主投兩局就被敲下四分,聯隊教練把他提前換下場;調換的防守位置也不是派他去守擅長的三壘,而是中外野,結果頻頻掉球,只能眼睜睜看著對手像是走在自家後院,輕鬆滿場得分。慶台只祈求比賽能早點結束,好揮別那令人窒息的氣氛。他們一共出賽三場,雖然慶台在最後一場出戰新竹隊的比賽終於克服壓力,打出全隊唯一一支全壘打,但還是無法挽救兵敗如山倒的局面。賽後志陽見到慶台,面帶慍色對他說:「我對你很失望!」

 自從那次比賽之後,慶台收起當初在宜蘭竄紅時的傲氣,不再只是追求個人表現,轉而以團隊為重,開始加倍訓練自己。

 終於在國小畢業前夕,慶台帶領公正國小拿下了青松盃冠軍,他個人還囊括投手獎、打擊獎、勝投王等多個獎項,表現全能。領獎時,他仰望天空,覺得此刻心情就像飛出籠的小鳥般,前程似錦,如同第一次揮棒的感覺。黃老師興奮恭喜他,希望慶台能朝著棒球這條路繼續發展,於是寫了一封推薦函,推薦慶台進入當時宜蘭首屈一指的名校,羅東國中。

 未來似乎無可限量,慶台即將繼續振翅高飛,然而在前進的路途上,一道看不見的陰影已然籠罩著他。在榮耀的背後,一個深刻的屈辱即將襲向這年僅十二歲的少年,從此改變他的未來。



 羅東國中是以體育掛帥的名校,但同樣重視學生的課業成績;即使是擁有體育專長的學生,課業也要達到一定水準,不然可能申請不上想讀的高中。因此,國小成績始終低盪在倒數一、二名的慶台,進入國中後,首先要克服的就是他那鴉鴉烏的成績。

 一天下課後,慶台放下課本,一個人漫步在操場上。青春期所起的變化讓他變得格外少話,偌大的校園還沒交上半個能說話的朋友。他走到操場旁邊的排球場,看著女同學打球,青春洋溢,好像可以撫慰他寂寞的心。他露出難得的微笑。

 突然間,一陣吵雜的聲音打斷慶台的注意力。他轉頭往校舍看去,見到一群行狀囂張的小流氓走下樓梯,令人看了會恐懼的眼神是他們的識別標記,他們是學校最可怕的一群,人稱「三一三」(三年十三班)。慶台曾聽同學說過他們,知道學校有一群彷彿能隻手遮天的三年級學長,連老師都很畏懼他們。他轉開注意力,盡量不投以可能惹來麻煩的目光。「三一三」在操場上走了一圈後來到排球場,像餓虎撲羊般搶過女學生手上的排球,將球高高踢起,等到女學生全部衝向球的落點那刻,另外一名成員再搶過球,又高高踢起,女學生就像找不著花蜜的蝴蝶般在球場上倉皇飛奔。但有一球踢得失去準度,球落地後滾了一段距離,滾到慶台腳邊。慶台把球撿起,耳畔馬上響起不同的呼叫聲。

 「同學,可以把球給我們嗎?謝謝你。」女學生們說。

 「小子!把球傳過來這邊,你眼睛瞎了嗎?」學長們說。

 慶台早在場邊看得分明,他以前雖然頑皮,但從來不欺負女生,於是他想也不想就往女學生那裡傳去。在此同時,他覺得肚子彷彿遭到鐵鎚重敲一擊,整個人向後直飛出去,落地前又再被鏟起,這次像是背部遭到挖土機朝空中鏟去。他很害怕,想要伸出手抵住地面,但是不行,一群人把他圍在中央,開始拳打腳踢,慶台只能出於反射伸手護住頭臉。這時,除了聽見骨頭遭到重擊的聲音,還聽見一個陌生的名詞:蕃仔。

 「死蕃仔!你以為這是你家嗎?搞不清楚狀況!  」

 慶台完全無法反擊。他好幾次想站起來,卻又被踏倒在地,直至上課鐘響,那群人才在一陣大呼小叫後離去,留下慶台全身是傷,恍神坐在地上,久久無法言語。

 他記得姊姊明禮曾對他說:「如果在外地有人叫你蕃仔,一定要狠狠反擊!」在小學時期,學校裡也有一些閩南人、客家人同學,不過或許因為他表現優異,同學間沒有隔閡,都很喜歡他,所以從未聽過有人叫他「蕃仔」。到了國中就不一樣,或許青春期讓許多人的性格起了變化,加上羅東國中的原住民學生人數比他念的小學少得多,這裡一個班級頂多只有兩、三名原住民,慶台剛好是他班上唯一的一名。同學之間表面上相處得還可以,但他總覺得不對勁,好像有人在他背後比手畫腳,他卻不敢問起。

 當天晚上,慶台放學後又被「三一三」找上,同樣一陣拳打腳踢後,他走進草叢裡,撿起遭人打壞的書包,一個人默默走回學服中心。他躺在床上,耳邊盡是小朋友們一邊看電視、一邊模仿刀光劍影的聲音;森林裡的皎潔月光不見了,眼前只剩下滿滿的黑暗、虛無及疼痛。約道走進房間,看見慶台躺在床上不發一語,就默默走出去,關上門,外面繼續傳來比拚刀劍的互喊聲。

 當時慶台最喜歡的節目,是布袋戲名家黃俊雄領銜演出的電視布袋戲《雲州大儒俠》;慶台總是搶著扮演史艷文,與學服中心一群可憐的藏鏡人大拚拳腳,結果當然很單一,邪不勝正。但從今天之後,他好像成了找不到「天書」的史艷文,被一群難以理解的邪惡勢力踩在腳底,欲振乏力。每當他想要站起來,就覺得背後好像貼了一塊布,上面寫著「住在森林裡的大俠」,底下還有一個大大的、無止盡的問號。

 有時候當正義處於弱勢時,看起來才像是邪惡。

 慶台的內心一團混亂,他拉高棉被蓋住頭,決定擦乾眼淚,不再去想。

 隔天下課的時候,「三一三」又把慶台叫到走廊上,他們圍成一圈,朝他猛甩巴掌。慶台走出教室前就告訴自己,這次一定要反擊,但他最難過的並不是紅通腫脹的臉頰與身上的傷痕,而是大庭廣眾下居然沒人願意幫助他,走廊上學生熙來攘往,不時投以可憐、取笑、同情的眼神。老師也坐在教室裡視若無睹,彷彿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都與他毫無關係。

 慶台再難忍受,當天晚上就到學服中心辦公室裡偷了幾十塊錢,隔天一早搭上最早一班往南澳的客運。原本在故鄉等著他的應該是英雄式的歡呼聲,雅朋與親戚都等不及想看他又再精進的球技;但慶台一見到母親,忍不住放聲大哭,嚇壞了所有人。

 隔天一大早,慶台的舅舅亞威.彼厚拖著慶台回學校,請校方給個合理的解釋。羅東國中校長很有誠意,當著慶台的面將「三一三」那群人狠狠訓斥一頓,但慶台躲在舅舅背後,看見學長們充滿報復心的凶狠眼神,就知道從那天起,這所學校再也容不下他。於是舅舅臨走前,他跑上去抓住舅舅,大聲叫著:「讓我回去!不然,你可能再也看不到我了!」

 舅舅聽了非常驚訝,他想不到一個年僅十二歲的男孩居然會說出這種話。經過一番考慮並取得雅朋同意後,舅舅便幫慶台辦理轉學,離開羅東。慶台再度坐上返鄉的客運,眼眶泛淚;他想到自己可能得從此告別棒球了,只覺得耳邊熟悉的歡呼聲似乎漸漸變小變遠、漸漸模糊,終於隨著城市的影像完全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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