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屋是狗住的,我要住家裡。」
我花了一個星期蓋好狗屋,還給它取了小名叫麗池大飯店(Ritz)。我用空心磚當地基,地板、牆壁和屋頂各用十公分厚的隔熱板,屋子漆成深色的勃艮地紅,地板先墊絲絨開孔泡綿,再鋪上阿富汗羊毛地毯,最後畫龍點睛加上一盞輻射熱燈。就算屋外只有零下三十度,狗屋裡也能維持在十度左右。
「好啦,老兄,」狗屋完成之後,我用法文比手畫腳對莫兒說,「你的房子總算蓋好了。看起來真棒,不是嗎?」
我一直在教莫兒法文和西班牙文,心想如果經常用其他語言,牠可能也會喜歡多國語言環境。
莫兒小心翼翼靠近狗屋,嗅了入口一下,就像之前嗅聞來福槍一樣心存懷疑。牠鼻孔張開,後退幾步,我看見牠的眼神,心頭立刻一沉。「謝了,可是我不要。」牠說。
「拜託,」我哄牠,「你先試試看嘛。」
當時快傍晚了,氣溫不到零度,天空飄著細雪,我還得趕到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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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兒是技巧高超的「滑雪狗」,最愛享受滑雪的樂趣。
Photo by Ted Kerasote |
「聽著,」我向牠解釋,「你難道不想待在這麼溫暖、這麼棒的狗套房,而寧願坐在冷得凍死人的車子裡,看我一個人吃飯看電影嗎?」
牠回給我一張撲克臉。我雙手按著莫兒的肩膀,想要推牠進麗池大飯店,可是牠的頭才伸進去就立刻跳開了。
「哈哈哈!」牠大喊,「房子是不錯,不過謝了。」
麗池花了我快四百美元的建材費和一堆時間,我可不打算放棄。
「你看我,」我說著爬了進去,轉身將頭枕在拳頭上,「喔,天哪!這裡怎麼這樣舒服、這樣溫暖啊!你一定會愛死了!」我讓出門口的空間,喊牠一聲:「進來吧。」
牠掉頭跑開了。我探頭出去,看牠坐在拖車門口,臉上清清楚楚寫著:「狗屋是狗住的,我要住家裡。」
「隨便你。」我吼了牠一句。
我收完東西,為了教訓牠,就直接開車走了,放牠呆坐在門口。莫兒的反應只能用「下巴掉下來」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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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兒(右)與布勞爾(左)爬上葛羅文特山區。
Photo by Allison von Maur |
五小時之後,大雪紛飛,我開車轉進拖車前的小路,莫兒蹦蹦跳跳從門邊衝到車燈前,狗屋裡的地毯上沒有半根金毛。
接下來一個星期,我繼續執行愛的教育,但每次從鎮上回來,都看牠衝到車前,背上覆滿白雪,狗屋完全被拋在一旁,拖車門口則有一小塊沒有積雪,就是牠剛才睡覺的地方。有時候我回來牠不在,幾小時後(如果是白天)才從小路出現,尾巴翹得老高,金黃柔軟的腳掌不知倦意在地上踩踏,慢慢跑來。我會幫牠開門,牠熱情地和我打招呼,喉間發出溫柔的嗚咽:「真高興見到你,你去了好久。」我將鼻子湊到莫兒腦袋旁邊,總會聞到香水味,有時是煙味,甚至油炸食物的味道。牠一定是去拜訪街坊鄰居了。
「你跑去劈腿了,是吧?」
莫兒笑了。「不然你覺得狗自己在家能做什麼?」
我心軟了。既然牠能像狼一樣睡在零下三十度積雪的門口,那麼在冷冰冰的車裡躺上幾個小時又算什麼?從此之後,我看完電影走回車邊,總會看到窗戶沾滿水氣。打開門,莫兒蜷著身子,鼻子鑽到尾巴下面。牠會迎著車頂燈眨眨眼睛,站起來,睏倦地伸伸懶腰,停住,睡意濃濃地搖晃尾巴。「哦,這一覺睡得真好!你這麼快就回來啦?」(摘自《莫兒的門》第五章:造一扇門)
●莫兒幫我讀懂「大自然圖書館」裡的書
在我寫作的日子裡,我們下午經常出去散步,尤其當我遇到瓶頸的時候。我會吹口哨喊莫兒,一人一狗漫步到河邊小路。我邊走邊構思文章,就像美國作家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 1817-1862)在散文中說的,「像駱駝一樣」反芻,我也反覆沉思遇到的困難。梭羅在這篇談論散步的經典散文提到英國詩人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 1770-1850)的一段軼事,一名訪客問女僕能不能讓他參觀詩人的書房。「這裡是他的圖書室,」女僕回答,「他的書房是屋子外面。」
我不由得想,這正是我的寫照,我大部分「閱讀」都在戶外,大自然就是圖書館,是莫兒幫我讀懂圖書館裡的書。牠教我怎麼聞風,讓我知道趴下來讓鼻子貼地有多麼重要;這一回牠又要教我怎麼讀出大自然的弦外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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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兒踏入愛達荷州中部的不歸河野生保護區,身上揹著狗背包。
Photo by Ted Kerasote |
話說那一天,我們出去追蹤叉角羚,莫兒不停嗅聞腳印、揚起鼻子,就這樣上上下下,彷彿氣味也是忽高忽低。我將鼻子貼在足跡上,卻什麼也聞不到。不久之後,我們真的發現一群羚羊,我開槍射死一隻。我把鼻子直接湊到羊蹄上,結果嚇了一大跳,羚羊後蹄裂縫間的味道比前蹄還濃,混雜著強烈的草食動物味和鼠尾草味。我之後聞過的每一隻叉角羚都是這樣,朋友聽我提起這項發現,沒有半個人說「我早就知道了」,我在書上也沒讀到類似的說法。可是莫兒曉得,其他無數的狼和草原狼也曉得。對他們來說,「知道」就代表經歷過,而我則是從莫兒那兒學來的。
另一天,我們又到河邊小路散步。我在心裡捕捉看不見的靈感,莫兒輕鬆跑在前面,沉浸在氣味的世界裡。我們在鎮上或附近散步的時候,牠總是走在前面,與在荒野不同,這點非常有趣,感覺很像牠把小鎮看成自己的地盤,正在帶領學徒認識環境。我們右邊是灌溉溝渠,長滿高大的夏草,再過去是收割過的紫花苜蓿田。隔壁的提頓谷牧場都用紫花苜蓿餵馬和長角牛(longhorn)。
走著走著,莫兒突然鼻尖朝右,接著縱身跳進溝渠。溝渠裡冒出一隻草原狼,莫兒開始拚命追趕。草原狼回頭望了一眼,立刻從狂奔變成慢跑,因為追牠的是狗,那動作彷彿在對莫兒說:「是你喔?唉。」或許是草原狼表現得太過輕蔑,或許是莫兒想起被一群草原狼教訓的往事,只見莫兒瞬間加速狂奔。草原狼一定聽見莫兒趕上了,牠轉頭瞄了一眼,眼睛立刻瞪大,因為莫兒離牠只剩一步。草原狼開始驚慌竄逃,莫兒始終緊追在後。我靜靜看著,這是莫兒和草原狼的單挑,我不能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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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兒跟著到葛羅文特山區獵麋鹿,左為史考特。
Photo by Ted Kerasote |
不久,莫兒追上草原狼,用右肩頂牠左臀、將牠撞倒。就這樣。草原狼慌忙站起來,夾著尾巴飛奔而逃,莫兒轉身朝我跑來,一躍跳過溝渠回到小路上。我看呆了,莫兒在我面前騰空轉圈,興高采烈地激動狂吠。我上回聽牠這麼叫,是在愛達荷州薩蒙河下飛機那次,但這回很特別,因為牠終於報了被草原狼欺負的一箭之仇,而且用狗最能展現地位的方式:用肩膀或臀部將對方推到一邊。
我跪在莫兒身邊,雙手搓揉牠的頭。莫兒看著草原狼逃走的方向,雙眼炯炯有神,得意洋洋抖了一下。
「你真的是大狗了!」我高聲對牠說。
接下來幾天,我發現自己說得沒錯,因為莫兒的行為變了。牠之前對鎮上的狗非常和善,會互相嗅聞對方的臀部、搖尾巴、和牠們玩在一起,可是我發現莫兒現在遇到來奉承牠的狗,都會露出權威的姿態。牠們舔牠嘴唇,嗚咽呻吟,低聲下氣引牠注意。莫兒會抬頭挺胸、豎起尾巴、拱起背部、凝視遠方,撥給牠們一點時間,然後繼續往前走。
「你果然變成大人物了,老兄。」我對牠說。(摘自《莫兒的門》第七章:冠軍狗)
●莫兒「鎮長」的「選民服務」
我給莫兒取了很多名字,除了莫兒,我還叫牠滑雪狗、大爺、老兄、夢中狗狗和先生。有時牠躺在動物專用沙發上,一副雍容華貴的模樣,我會用法文開玩笑說:「哎呀,狗王大駕光臨了。」莫兒從我的語調聽出來我在笑牠,就會撇頭不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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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兒和牠的狗朋友們正準備和歐查小姐(站立者)去散步。
Photo by Jill Oja |
其他人會叫牠莫莫、小莫、莫仔、莫哥、莫老、便便老、海綿寶寶、金寶和珍珠莫兒。但大部分人其實都叫牠「鎮長」。
我不曉得最早是誰讓牠當上「鎮長」的,不過我想應該是金恩。金恩個子不高,人很親切和善,史考特夫婦的牧場就是他家的地。他的退休生活非常優渥,空閒時間很多,說不定覺得莫兒和他是同一國的。金恩很喜歡到郵局閒晃,講他的馬兒、小狗和孫子,因此常遇到莫兒,因為牠也常到郵局與來拿信的鎮民「搏感情」。
「鎮長你好啊?」金恩會頂著啤酒肚,彎身與莫兒面對面打招呼。
莫兒會讚賞似的聞聞他的褲管反褶、聞聞濃郁的馬欄和激飛獵犬味,衷心搖搖尾巴:「很不錯,金恩。」
不過莫兒的政治生涯是到新家才開始的。我們家位於公園路和通往凱利鎮唯一道路的路口,是大家進出鎮上的必經之路,莫兒每天巡視鎮上三次,還會躺在家裡車道的入口處迎接往來車輛。
有車子來的時候,牠會站起來看向駕駛座的車窗,搖搖尾巴:「嘿,早啊,你好嗎?今天天氣真好,對吧?」下班時間,牠也經常躺在車道入口。牠會從溫暖的柏油路面起身走到來車前面,逼得車子必須減速,然後牠走到車窗邊說:「歡迎回來。」
如果有方向相反的兩輛車同時停下來,而且兩位駕駛都搖下車窗拍拍牠的頭,這最讓牠開心了。
「先生,您還真是攔車大師啊。」莫兒回屋裡之後,我會這麼對牠說。
牠會用腳掌跳個雙步舞:「沒什麼,就是選民服務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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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曲創作者穆爾創作時,莫兒總會參一腳,兩個一起哼哼唱唱。
Photo by Chuck Manners |
牠很快就有了一大堆「選民」,絕大多數都是女性,牠會按順時針方向造訪,繞鎮上好大一圈,就像飛機空拋物資一樣四處散播歡樂,不時稍事停留補充能量。
第一站是肯特家,就在我們家的馬路對面。牠會從鹿欄圍籬底下鑽進去,走到側門,用後腳直起身子,前腳鬆垮垮搭著廚房窗戶往裡頭看。肯特夫婦通常正在享用早晨的咖啡,我會看見門打開,莫兒走了進去。
大約半小時之後,莫兒出來了,牠繞到肯特家木屋後方,從車道出現,沿著大馬路往南跑。下一站是詞曲創作者穆爾(Eric
Moore)的家,穆爾喜歡坐在門前台階上用吉他創作歌曲,莫兒會參一腳,兩個一起哼哼唱唱。穆爾後來出了一張專輯,名稱就叫《唱歌的狗》(Song
Dog),除了獻給常在鎮上出沒的草原狼,也獻給莫兒。莫兒還出現在專輯封面小冊的內頁相片裡,就站在穆爾身邊,兩個人頭靠得很近,張開嘴巴仰頭嚎叫。(摘自《莫兒的門》第十二章:凱利鎮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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