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本書 自序:執迷與啟蒙 躍動推薦 關於林懷民 精采試閱 讀書•看舞•聽演講 雲門2010秋季公演

 

作者:林懷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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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本書

要把頭伸出水面才能看到外面的世界,看到自己的位子,才能對著蒼穹憧憬夢想。

──林懷民

 

本書訴盡林懷民闖蕩江湖四十年的所見、所聞、所思,

他的徬徨、痛苦和成長。


【BV觀賞】林懷民談新書《高處眼亮》及2010最新舞作《屋漏痕》


他,14歲發表小說,就在文壇上一鳴驚人。


「我沒選擇成為舞者。」他引用瑪莎•葛蘭姆的話:

「是舞蹈選擇了我,就這樣舞蹈變成我生命的全部。」


他說自己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地步上「雲門」之路,

卻振奮了台灣,舞動了世界,

成為亞洲最重要的編舞家。


本書是林懷民近四十年舞蹈歲月的告白,道盡他在不同時期的執迷、探索與啟蒙。

光環之下的他,和你我一樣,也經歷了徬徨、痛苦、掙扎。

但他在「失足與起步」、「退出與復返」之間,不斷躍進向前。


他不時努力提醒自己要把頭伸出水面,然後才能看到外面的世界,

看到自己的位子,才能對著蒼穹憧憬夢想。


他說:「這本書,如果幸運的話,

希望能觸動了某個容易執迷的年輕人,

引發他異想天開的憧憬。」


這是一位偉大藝術家的心靈活動與成長足跡的書,

啟發每個人對未來的想像,

走出不同的人生風景。


★精選林懷民1974∼2010年發表過的新、舊文字創作

★彩色照和黑白照數幅,用以營造特殊氛圍,更能烘托出林懷民文字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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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執迷與啟蒙

一九六七年,Rudolph Nureyev同一天成為《時代》雜誌和《新聞週刊》的封面人物。我廢寢忘食,用一個禮拜的時間,把幾噸英文生字查清楚,日夜捧讀,最後寫了一篇文章,介紹這位投奔西方的俄國芭蕾舞星。

我不知俄文的Nureyev後面那個e不發音,譯成紐瑞耶夫。一代舞神從此以錯誤的音譯和華語世界的讀者,以及後來的觀眾見面。

錄影帶尚未問世,在那個匱乏的年代,文字和圖片成為認識,或誤解,西方舞蹈的窗口。一幅舞照,一行解說就可以引發我執迷的憧憬。

那年,我是政大新聞系三年級的學生,年紀太大,絕不可能成為舞者,退求其次,立志為舞評家。

因為六十年代學生運動的感召,因為執迷,一九七三年,我創辦雲門舞集。翌年,瑪莎•葛蘭姆來台,邀我為她在國父紀念館舞台上的演講即席翻譯,我百辭不得,忐忑上陣,倒也流利自在。識貨的朋友覺得葛蘭姆充滿象徵、隱喻的英文,我竟然出口成章,真不容易。他們不曉得我做足了功課。

美國留學三年,只上過一百多堂技術課;沒在任何職業舞團待過,只編過三個短舞,異想天開成立舞團!我請朋友寄來瑪莎•葛蘭姆和喬治•巴蘭欽的傳記。日夜捧讀。我看他們如何充實自己,如何訓練舞者,如何探索、建立強烈的個人風格,如何與社會應對。我也發現這兩位世界頂尖的大師,一個從事革命性的現代舞,一個改造創新芭蕾傳統,卻都有相同的命運:屢屢窮途末路,舞團多次解散再重組。

葛蘭姆舞團在她生前死後,一直藕斷絲連地生存,抓到適當的時辰,就在舞台上迸放光芒。紐約市立芭蕾舞團是巴蘭欽的第六個舞團,在美國世家支持下,長駐林肯中心州劇院,舞台更是根據他的需求量身定做的。然而,傳記寫道,每夜劇終,送走訪客,老先生總會回到頂樓辦公室整理一下,然後,不乘電梯,一樓一樓走下來,關掉仍然亮著的燈,節省電費,降低赤字。

因此,創團之初,家父警告我:「跳舞可以是乞丐的行業。」我說,我知道。神祇般的大師猶然如此,渺小的我如何例外?雲門生涯,我有憧憬,無有幻想,無暇哀怨,藝術的視野必須拓展,財經書刊也得讀,避免窮途末路,讓雲門人果然變成乞丐。

這本書是我三十多年來學習的札記,記錄我在不同時期的執迷,探索與啟蒙。

七十年代的文字大部分像是「補習」的筆記。在正常社會裡一個年輕知識份子應該熟稔的傳統文化,如京劇,崑曲,原住民樂舞,乃至二二八,我都必須重頭去找尋,認識。西方藝術,舞蹈,也得去關心,觀察一位藝術家,一齣重要作品,不能單獨只看表相,放到時代、社會與文化背景上去計較,才能比較容易掌握到可以運用的道理。旅行時,我不帶照相機,找到有關當地文化,歷史的書,我常抓狂地徹夜閱讀,見了人就東問西問。因為執迷。在海外寫的文章篇幅往往較長,沒有舞團,有閒暇伏案。

七、八十年代,現代舞在台灣是新事物,主編文化版的長輩們說,光跳不行,要寫文章講你在做什麼,不然社會不懂。我往往在排練休息的一小時,一揮而就,趕上截稿時間。八十年代後半期,我開始減量。留學歸來的舞蹈學者愈來愈多,文章愈寫愈好,特別是《表演藝術》創刊後,我完全不必再肩負介紹西方舞蹈的任務,只做一個快樂的讀者。

少寫的另一個理由是,我排斥文字。

寫小說,學新聞,我從文字出身,早期作品《白蛇傳》,《薪傳》,《紅樓夢》都有敘事的色彩。文字傷舞。講求文字可以界定的表現往往限制了肢體的豐富性:白蛇再怎麼潑辣,也不能像青蛇那樣蛇蛇蠍蠍,滿地打滾吧。舞近於詩。舞蹈的特長是以舞者的「生理發作」激發觀眾的生理反應,是能量的交換。

我用了大約二十年的時光,試圖洗去文字的牽掛,用畫面,用動力來思考。一九九四年的《流浪者之歌》之後的作品,我覺得比較成熟,舞者不必再為角色服務,肢體獲得「解嚴」,動作繁複了,蘊涵也較深厚。與此並行發展的是,我不會寫文章了。好容易坐定,總是找不到字。一篇短短的〈高處眼亮〉竟然纏綿兩個禮拜。

勞師動眾編就的舞作,幕落就蒸發。我的作品在我退休沒幾年後,也勢必消失──因為新的藝術總監不一定覺得舞者需要站樁,打坐;基本訓練消失;《水月》,《行草三部曲》自然「退休」。這是生命榮枯的定律。求魚得魚,無憾。然而一個人閉門造車,輕易寫就的文字卻可能千年萬代,特別在網站風行的年代,想毀屍滅跡都辦不到。

我思索,這冊舊作新編的文集可以有什麼意義?觀舞之餘的閒暇閱讀。回顧台灣文化界一個學藝者的成長足跡。連侯孝賢也快成為大多新世代的陌生人之際,我很願意重複宣唱一些「古人」的名字,描繪他們的風範,好像《薪傳》吟唱陳達的〈思想起〉,《白蛇傳》的舞台矗立楊英風的雕塑,如果幸運的話,也許觸動了某個容易執迷的年輕人,引發他異想天開的憧憬,像鄧肯,紐瑞耶夫,葛蘭姆,巴蘭欽,康寧漢,葉公超,侯孝賢那樣震動我的靈魂,像俞大綱老師那樣把著我的手,給我重大的啟蒙。

我把這本書獻給俞大綱先生在天之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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躍動推薦

【躍動推薦】殷允芃(《天下雜誌》董事長兼總編集長).嚴長壽(亞都麗緻大飯店總裁)
      胡德夫(Kimbo,歌手).陳文茜(《文茜世界週報》主持人)
      王榮文(遠流出版公司董事長)

 

舞者林懷民的光芒太耀眼閃亮了,以致年輕人少有機會去注意背影裡同樣令人驚艷的寫者林懷民。這本書些許補足了這份遺憾,可以欣賞到懷民由文字到意象的另一種精彩與魅力。── 殷允芃

在獲得了所有國際藝術界的盛譽,對台灣民眾,林懷民代表的是超越經濟、科技成就以外的真實台灣價值。他擁有一個在文明社會,金錢與權力都不足以取代的尊貴地位。

從過去到現在,懷民以自己及雲門耕耘著台灣這塊文化土壤,他代表的是一個屹立的文化標竿。

今年夏天,他抱著前一天才從海外搭飛機回來的疲憊身軀,為我所主持的公益平台在花東地區舉辦的藝術營,親自來給這些青少年朋友打氣,結訓那天還傳簡訊要我轉告他們:「一定要為自己加分,只要做到過去做不到的事,就永遠要給自己加分!」

懷民!台灣有你真好!── 嚴長壽

在田納西州,那什維兒鎮的十五天。早九晚九地工作,錄製專輯。夜裡便細讀帶去的《高處眼亮──林懷民舞蹈歲月告白》的文稿。飛回台灣十七小時的三萬尺高空中,又讀了一遍。高興有三:

  1. 為自己能在這本書內看到「同胞」、「兄弟」、「凡夫」、「走卒」──偉大人民的浮影、圖像而高興。我將在以後的許多歌中唱出他們。
  1. 為年輕朋友們可在十月新書叢中和它握抱而高興。它將是你永遠誠摯的益友,提醒著立下志向的你,一絲不茍、全力以赴地幹!關懷它,更能明白林懷民是如此的「懷民」。

  1. 為己履志而跳,或計劃未來將「跳」的朋友們高興,因它是一本助跑助跳的書!

── 胡德夫

文釆風流的林懷民,多年來作品卻如鳳毛麟角。讀他《高處眼亮》裡精選的文章,好像和他一起走回共同成長的藝文年代。

他在〈失足與起步〉詳述自己如何因緣際會走上創辦雲門舞集的不歸路;〈從排隊上車做起〉,我們知道為什麼雲門一開始就做到準時開演、讓遲到的觀眾必須再等待才能入埸的苦心和理念堅持。而〈館前路四十號——懷念俞大綱先生〉一文,讓我們見識了一個精釆的時代氛圍以及人才群聚和跨界合作的重要。我們更可以從他闖蕩江湖四十年的所見、所聞、所思,讀到他的徬徨、痛苦和成長。

雖然這本書還不是大家迫切等待的「林懷民自傳」,但這些文字已足夠讓我們了解,一個台灣英雄為提升人類文明所做的貢獻。── 王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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躍動推薦

享譽國際的台灣編舞家林懷民,1947年出生於台灣嘉義。十四歲開始發表小說,二十二歲出版《蟬》,是六、七○年代台北文壇矚目的作家。大學就讀政治大學新聞系;留美期間,一面攻讀學位,一面研習現代舞。1972年,自美國愛荷華大學英文系小說創作班畢業,獲藝術碩士學位。1973年,林懷民創辦雲門舞集,帶動了台灣現代表演藝術的發展。雲門在台灣演遍城鄉,屢屢造成轟動,並經常出國作職業性演出,獲得佳評無數:

《紐約時報》:「林懷民輝煌成功地融東西舞蹈技巧與劇場觀念於一爐。」

德國《法蘭克福匯報》:「林懷民的中國題材舞作,與歐美現代舞最佳作品相互爭輝。」

香港《英文南華早報》:「林懷民是亞洲的巨人……二十世紀偉大編舞家之一。」

《柏林晨報》:「亞洲最重要的編舞家。」

1999年,歐洲舞蹈雜誌將他選為「二十世紀編舞名家」。2000年,國際芭蕾雜誌將他列為「年度人物」,並為法國里昂國際舞蹈節選為「最佳編導」。2009年,獲歐洲舞動國際舞蹈大獎頒贈「終身成就獎」,肯定林懷民對世界舞壇的貢獻與成就。

林懷民的其他獎項,包括有「亞洲諾貝爾獎」之稱的麥格塞塞獎、紐約文化局的終身成就獎、國際表演藝術協會卓越藝術家獎、美國洛克、斐勒三世獎。2005年,《時代》雜誌選他為「亞洲英雄」。

林懷民的舞作有《聽河》、《花語》、《風•影》、《行草三部曲》、《水月》、《流浪者之歌》、《九歌》、《薪傳》等八十餘齣。結集出版的文字創作包括:《蟬》、《說舞》、《擦肩而過》、《跟雲門去流浪》,以及譯作《摩訶婆羅達》的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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躍動推薦

高處眼亮──《風•影》創作源起

二○○五年春天,蔡國強到國家劇院看《紅樓夢》,演出後到後台邀我參加二○○八奧運開閉幕式的創意小組。我說我很怕開會,很怕集體創作。他放我一馬。國強走出化妝室時,我靈光一閃,問他願不願和雲門合作。他說,好啊。

我不是請他來設計舞台,而是提供構想,並擔任視覺總監。換句話,他出點子,我來做;他再來檢視,品管。

第二天見面,他開門見山地問,在國家劇院演嗎?我說,是。他說,首演前,讓一個人到劇院琉璃瓦的屋脊上站一會兒。我說,好。

睡了一覺起來,他又說,琉璃瓦上可以鋪鐵絲網,那個人才爬得穩,站得實。我說,好。那天晚上,他說,國家劇院屋頂站穩了,咱們再去北京紫禁城屋頂站站。

我們兩個人都是江湖客,老是在坐飛機。我們在威尼斯,在台北見面。每次談話,國強的結語都是,這些都不算,我們再想想。回到紐約,被逼急了,國強就連寫帶畫,電傳點子到台北。還是那句話:這不算,再想想。

想像,不犯罪,也不花錢。但是我的想像力往往只離地三尺,不像國強在天空飛翔,無邊無際。

我們工作的屬性很不一樣。國強接受邀約,美術館出錢出力,協助他完成構想。做為一個民間舞團,雲門資源有限,久而久之,「量入為出」變成我想像的框架,越過現實框架,我就得把自己拉回來。國強做完一個作品,便邁向下個新作。舞團必須推陳出新,重排舊舞吸走許多可以滋生新意的腦汁。

國強住紐約,世界如在眼前,他知道西方藝術最新的遊戲規則,同時遙想中國與泉州。我住台北,很難不關心台灣,或者要花很多力氣去抵抗媒體所呈現的台灣。媒體可以一連幾個月報導幾個政治案件,好像台灣別無他事,台灣之外,別無國際。台灣政經僵局像是把人往下拖的暗流,一不留意就被捲進去,安然地盯著自己的肚臍自言自語。要把頭伸出水面才能看到外面的世界,看到自己的位子,才能對著蒼穹憧憬夢想。這很費力氣,而且不能叫累。

透過《風•影》的合作,我希望能用國強的眼睛來看東西,用他的腦筋來思考。我請國強來破雲門的「套路」,給我們洗個澡。他不知雲門的財務和人才的限制,沒有我的框框,天馬行空,想到哪說到哪,我們全盤照收,努力去把他勾勒的意念實現出來。

林克華(舞台設計),張贊桃(燈光設計),洪韡茗(舞台,道具執行)、王奕盛(影像設計)和曾天佑(服裝設計),消化國強的構想,想辦法去表現。近年來,雲門舞台裝置力求精簡,一堆米構成《流浪者之歌》的風景,幾張紙架構了《狂草》的空間。《風•影》一下子就有十多項裝置,道具和特殊服裝要去探索、研發,時間有限,有點手忙腳亂。這期間有欣喜的發現,也有執行失誤或不到位的挫折。

挫折往往來自思考的不夠周密,細節沒有照顧齊全。雲門早已脫離「要拚才會贏」的階段,但是「拚」仍在我們的DNA裡,不小心就冒進了。《風•影》的工作經驗留給雲門同仁最大的資產將是透過清明的檢討來找到自己的定位,再思突破,同時不斷溫習震耳欲聾的蔡氏名言:「細節決定歷史」。

國強希望《風•影》是一齣流動的裝置藝術,不希望「跳舞」。看來簡單的動作給雲門舞者的挑戰無非是細節的斟酌。在迭宕飛揚的《狂草》之後,這是適時的調理,為舞者奠定再度騰躍的好跳板。

諸多《風•影》的挑戰中,雲門同仁最感頭痛的是如何把人送到國家劇院屋脊上去「站一站」。劇院負責工程的朋友力勸我們不要冒險,因為「連工人都不太願意上去。」所有「攻頂」的策畫宣告失敗之後,同仁想出一個替代方案:讓人站到較低的屋簷上。我不喜歡,一個念頭浮現腦中,但我想知道國強怎麼想。

果然,他不要替代品。果然,他一語中的,說出我早已胸有成竹的話:「找登山的朋友。」我快樂地打電話到登山協會。一切迎刃而解。

二○○六年十一月二十五日,雲門《風•影》在台北國家劇院首演。演出前,一位身著《風•影》服裝的年輕朋友,將在萬人矚目下,攀登琉璃瓦的屋頂,走上屋脊,讓勁風揚起他背上有如天使翅膀的紗旗。我熱烈期待,同時禱告那天無雲無雨,是個「攻頂」的好天氣。

勇敢夢想,慎選策略,落實細節,走出困局,向上爬,往上走,高處眼亮。

大家加油!

── 原載於《中國時報》二○○六年十一月十三日

 

出走與回家

一九六九年九月,我初到美國讀書。在舊金山機場看到通往全球的航班表:紐約、倫敦、巴黎、東京、阿姆斯特丹、莫斯科、斯德哥爾摩……

那是個驚嚇的啟蒙經驗。世界如在眼前,地理課本的地名,原來是真的可以去的城市!

那年五月,搖滾樂、大麻、性愛,五十萬人大聚會的胡士托音樂節,震動了全球的年輕人,而我來自戒嚴的台灣。一年多以前,巴黎、東京、紐約、柏克萊,學生運動風起雲湧;在台北,我衷心崇拜、曾在明星咖啡廳仰望的作家陳映真被警總抓走,寫作圈子的朋友私下轉告,不知所措,也有人徹底避談。

可以這麼說,到了美國,我才開始走進世界。

七○年耶誕假期,我從讀書的愛荷華,一路候補機位,用學生票旅行,混到西岸。忘了如何抵達太平洋高速公路的一個水族館。我第一次看到海豚,樂得張開了嘴巴。

看完海豚戲球,我對著太平洋的落日發呆,轉頭才發現人全走光了。到了館外,停車場是空的,也沒公車了。天色昏沉,我只能在路邊橫著大姆指等便車。

一位長髮嬉皮讓我上他的車。弄清楚我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不知要往何處去,便安靜地說:「那麼,到我家過一夜吧。」

睡到半夜起來上廁所,只見起居室五、六個長髮男女安靜坐著,看了我一眼,沒說話。房間裡有印度線香的味道,也許都吸了大麻,一屋寂靜。我回房繼續睡。第二天早上,另一個長髮嬉皮順路把我在公路邊放下。我橫起大姆指等車。

七二年,我打工存了錢,經歐陸返台。紐約到盧森堡的學生包機每人九十美元。在阿姆斯特丹,我根據手上的《每天十元遊歐洲》,找青年旅館過夜,也睡過公園,認識了人就一起去玩。

有一個人要去巴黎,我改了行程和他同行。他找到幾個朋友,一起混了幾天。吃飯,大家湊錢買幾條麵包,幾瓶便宜紅酒就打發了一頓。這些來自各國的背包族,有人初抵巴黎,也有人要離去,大夥兒就在便宜小酒館為隔日要啟程的朋友送行。喝得太晚,第二天爬不起來,誤了車程,因此晚上再度送行,喝到凌晨……

在巴黎認識的瑞士青年要去葡萄牙、西班牙,邀我同行。到了葛那達,他要去摩洛哥,我的護照要等上一個多月才能取得簽證。從此我一人獨行,去義大利和希臘。

在羅浮宮、在烏菲茲美術館我第一次感覺到「顏色」。從希臘的天空和愛琴海,我終於知曉藍色有無限的層次和變調。在日內瓦,我看到一本美麗的畫冊,那是我第一次認識敦煌壁畫。

通往曼谷的學生班機由雅典起飛。才走進世界,又得回到窒息戒嚴的台灣;觀光尚未開放,一般人收入極少,我不覺得自己還有機會出國,躲到廁所狠狠哭了一場。

沒想到我竟然一次又一次出國,頻繁的程度使我想起機場和坐飛機就要自閉地憂鬱起來。跟雲門出國是工作;十次九次,演完第二天必須離開;沒有主辦單位可以大方地讓三、四十個人不演出,住旅館。

一九八八到九一年,雲門暫停的三年,我隨心所欲地跑來跑去。背起包包,住十美元的民宿,我去了印尼、菲律賓、尼泊爾和印度。

印度!許多人怕去印度,因為髒亂和貧窮,因為火車飛機從不準時。這些,正是讓我一再回到印度的理由。生了兩回氣後,我有了「頓悟」:即使慢上七、八小時,火車一定會來。我放心地在火車站讀了一本又一本平日沒時間讀的書。人生可以不必急吧,我終於擺脫時程表!

印度的燥熱飛塵,天天在街頭上演的生老病死,為我曉示生命的本質。我也去過恆河畔,看到骨灰撒入河中,焚燒一半的殘屍逐波而下,下游的印度信徒面不改色地掬起「聖水」,仰頭吞下。生死有界,流水無痕。我驚悸而感動。

不知不覺,去了九次印度。印度安頓了我。毛躁起來時,閉眼想起聖牛踱步的火車站月台,流水悠悠的恆河,心就靜定一點。我開始覺得雲門的工作不是磨難。得失心淡了以後,作品慢慢成熟。

一次次的出走,孤獨的背包旅行,讓我看到許多山川和臉孔,見識到不同的文化,以及不同文化背後共通的人性。旅行為我打開一扇扇門。回了家,我閱讀,追尋曾經碰觸過的文化,關心去過的國家,遠地的戰爭彷彿也與我有關。更重要的是:離開台灣,隔了時空的距離,台灣,還有在台灣的自己,變得特別地清明,因而逐漸培養出對付自己的能力。

台灣解嚴二十多年,但是,我們仍然容易陷入島國的自閉,陷入消費主義的迷障。我懷念六、七十年代年輕人沒有特定目的的貧窮旅行。我希望有更多年輕人出走。

二○○四年,我把行政院文化獎的六十萬獎金捐出來,成立「雲門流浪者計畫」,承蒙許多朋友,特別是施振榮先生和他的夫人葉紫華女士,以及吳清友先生、嚴長壽先生熱心支持,使這個計畫可以持續進行。五年間,四十一位年輕朋友在「流浪者」的獎助下到亞洲各國學習,去奉獻,去挑戰自己,或者,只是去放空。

台灣受了太多西方影響,對於近鄰的亞洲文化缺乏認識,我們希望年輕朋友去紐約、巴黎之前,先到亞洲看看。我們要求流浪者單獨旅行:一個人走才能增加與當地人互動,確保和自己對話的機會。我們也期待旅行的時間不低於兩個月:希望他們可以完成緊張、興奮、疲累、挫折與重建的幾個階段才回家。

常有人問,對「流浪者」有什麼期待。我們祝福他們帶著新的視野,以及對自己的新觀點,重返台灣的生活。如此而已。

然而,事情的發展讓人喜出望外:

第一屆的謝旺霖書寫鐵騎西藏高原的《轉山》成為二○○八年誠品中文書籍排行榜第二名的暢銷書;簡體版在大陸「火紅」。

吳欣澤透過演奏與CD,以西塔琴豐富台北的音樂文化。

劉亮延的「李清照私人劇團」新作不斷,令人驚艷。

鍾權的紀錄片在公視、在大陸播放。

吳耿禎的現代剪紙這兩年來,成為台北眼亮的風景。

薛常慧的伊朗之旅,促成台灣與伊朗紀錄片的交流。

楊蕙慈去廣西學蠟染,回來發願募款,要為當地瑤族孤兒蓋一所小學。

盧銘世持續在全國推廣種樹,綠化台灣……

「流浪者」的旅行只是他們生命的逗點,沒有這趟旅行,他們的才華與熱情一樣會燦爛開花,但因為有過這番交會,我們沾染了年輕朋友圓夢的喜悅,也以他們的成就為傲。

二○○八年,雲門穿針引線,七位「流浪者」到四十所學校,分享他們旅行的經驗,參與的學生高達兩萬五千人。有些學校因而企劃了「小小流浪者計畫」,鼓勵學生進行島內自助旅行。二○○九年,十位「流浪者」接棒,到七十所學校演說,繼續擴大青少年的視野。

年輕人逐夢的勇氣,落實夢想的毅力,是社會進步重要的本錢。而告別年輕多年的我,因為這個計畫得到前所未有的激勵。工作膠著苦悶之際,遙想張子午騎著自行車穿越哈薩克、俄羅斯、土耳其,直至葡萄牙大西洋海邊;林乙華到印度參加喜馬拉雅山登山訓練;陳乃綺辭去台大醫院研究員工作,「捐出」八個月,到柬埔寨和寮國,參加當地登革熱的衛教、防疫的活動;輔導台北遊民多年的楊運生在日本深入觀摩遊民輔導機構的運作;我的世界變得寬闊,對自己的沮喪感到可恥,因而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聖經》裡,浪子的故事以落魄的浪子回家,得到父親寬容的擁抱做結。紀德的〈浪子回家記〉顛覆了《聖經》的道德教訓:回家的浪子,幫助弟弟離家出走。

出走。回家。再出走。我希望看到一代代人不斷出走。

── 原載於《自由時報》二○○九年五月二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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躍動推薦

◆ 林懷民《高處眼亮》新書發表會

時間:2010 年 10 月 21 日(四)下午 2:00∼3:30

地點:台北誠品信義店三樓 Forum(台北市松高路 11 號 3 樓)

 

◆《高處眼亮 林懷民舞蹈歲月告白》新書講座

時間:2010 年 11 月 28 日(日)晚上 6:30∼8:00

地點:富邦講堂(台北市敦化南路一段 108 號 B2)

報名網址:http://www.fubonart.org.tw/(※座位有限,請提前報名,以免向隅)

富邦講堂專線:(02) 2754-7998

共同主辦: 富邦講堂  遠流出版公司

 

◆《高處眼亮》新書抽獎活動

凡購買《高處眼亮》,可參加雲門舞集 2010 秋季公演《屋漏痕》票券抽獎活動,共 20 名!

活動時間:2010 年 10 月 20 日截止收件,以郵戳為憑。

活動辦法:剪下書腰摺口,填妥真實姓名、電話、地址貼於明信片上,寄回遠流出版公司,即可參加抽獎活動。

郵寄地址:100 台北市南昌路二段 81 號 5 樓/遠流出版四部 江小姐 收

注意事項:

  1. 明信片上資料不足或錯誤者,視為放棄贈獎資格。
  2. 本活動若因不可抗拒之因素而無法舉行時,主辦單位有權取消或修活動內容。
  3. 得獎名單預定於 2010 年 10 月 25 日公布於遠流博識網。
  4. 票券得獎者每人一張,另以電話通知,票券於演出當天到國家戲劇院雲門服務台領取(演出前 1 小時)。
  5. 票券採隨機抽出,恕無法選擇日期、劃位或兌換現金。

得獎名單公布:

簡翼禎(台中市).戴瑞源(台中縣).鍾衣緹(台北市).高維澧(台北縣).魏伯全(台中市)
陳俊斌(台南縣).王淑冠(台南縣).陳韻如(屏東縣).林素芬(台北縣).趙玉蘭(新竹市)
陳信祥(高雄市).黃慧敏(台北市).葉育均(花蓮市).陳淑芳(台南縣).劉亦婷(台中縣)
陳東呈(台北縣).郭怡利(桃園市).謝育菁(台北縣).黃子軒(台北市).陳炳華(花蓮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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