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篇
關於我
黃金魚將
我太清楚自己的長相了,我有一條泛著黃金色的背脊,一直延伸到大半邊的尾巴,有著如獵豹一樣的頭顱和光滑的白色肚皮。
我說過我太清楚自己的長相了,水中的世界是走到哪裡都看得到自己的世界。我很清楚地知道從人類的眼睛看進來的,是我們美麗而驕傲的身軀。但這些愚蠢的人們可能不知道,從我們眼中看出去的還是自己美麗而驕傲的身軀,我們的眼中只有自己,永遠只有自己,我們是最驕傲的魚種。
而我,頭上一顆螢光色的斑點,讓我不管白天黑夜都是同類兄弟們的焦點,我甚至知道背脊上的黃金色比他們都來的鮮豔。在這個以顏色來決定強弱的魚世界裡,我有個英雄般的名字……一個謙卑而有智慧的英雄名字,我叫「黃金魚將」!
撒母耳
我如獅子般的性格之上卻覆蓋了一個瘦小的軀殼及孩子般的幼稚面孔,這讓我有能力做大事卻沒有人願意相信。他們總要我聽命行事,這使我的狂傲每天被壓抑。
我總是經常性地頭痛。我讓許多醫生檢查過,他們都說沒事,只是神經太緊繃了。我不敢相信我竟不知不覺戴上了伍迪艾倫式的神經質。我不懂我的生命會是這麼糟糕。也許是長時間的作夢充英雄,以至於變得太在意別人對我的看法。我必須壓抑住我的神經質來挽救我即將被毀滅的生命!我急需建立自信,於是我上教會尋求安慰與紓解,卻換來一個讓我的壓力暴增一百倍的名字。
一名來臺幫傭的菲律賓女教友,似乎迷上了我的濃眉細眼,她認為一個像樣的大名可以補償我外表的缺陷,於是她翻開舊約聖經,唸了一段經節,然後認真地對我說:「你是士師,你是先知,在那個沒有王的年代,你就是王!……」她沉默了一下,「……你叫『撒母耳』。」
七月五日(星期四)
我負債累累。
我這幾年因為拍了一部十六厘米電影而負債一百多萬,但現在又負更多的債,買了一間貴得嚇人的房子……我可能一輩子都注定要負債了……
新家其實尚未完全裝潢完畢,但原本租的房子因為租約到期,不得不離開;和妻子及剛到臺北與我們同住的丈母娘一起,先將就地住在這尚未完工的新家。
這新房其實是我母親為了逼我早點結婚而強迫借錢給我買的。我在抗拒無效之下挑了一間最貴的,並且選了最高的第二十六層住,沒想到她竟也一口答應。
每次想到我母親,我總是想流淚。之前為了拍那電影而在外面欠下一堆債,也是他先幫我清的。我知道她並沒有那麼多錢,一定是向我那幾個有錢阿姨借的,為此我又背了一個不孝的罪名。
雖然我一個懂風水的朋友告訴我,這房子的風水好,將來一定會大發,但我的壓力實在大,為了這房子我也貸了不少錢,一直深怕有一天繳不起貸款,房子又變成別人的,那發也發不到我身上了。
我無時不刻不後悔買了這房子,我想我的下半輩子是辛苦了。
七月六日(星期五)
打從我出生,我便接觸人類。
我不像我的同類那樣膽小,每天只願意躲藏在水底,撿拾那些掉下來的腐爛食物。我喜歡到水面去迎接新鮮的食物,也因為如此,我習慣浮出水面去觀看、聆聽那些人類的聲音和表情,我似乎已經足夠聰明到可以從他們的語氣和表情來判斷他們說的話。
我的生命在這一個個魚缸的轉來換去中度過童年,現在的我正值青壯,甚至已經不認得我母親是誰了!我只知道我必須為自己活,因為魚的世界是殘酷的,我只學習到爆發跟逃亡……沒有沮喪,來不及沮喪……
我說過我正值青壯,我熱切地期待那些老人家嘴裡流傳著的河流、溪谷、沼澤、大海,我不能讓我年輕的生命浪費在這陰森森的店裡。我有滿腹的精力想爆發。在這四面都是鏡片幻影的魚缸裡我已閱歷豐富,我不要再看到虛幻的假象,我要一個閉著眼睛都能讓我毫無阻礙地衝游一天的地方。
我正值青壯,我要離開。
七月七日(星期六)
我幫我的新房做最後的佈置,一切似乎都比想像中還令我滿意。但是……
我剛結束一個電影的大案子,目前處於空檔,每天沒事幹地在家裡閒晃。也因為是一整天都待在家裡,才看出這外表美麗的裝潢卻是包著爛棉布的繡花枕頭,一天到晚出問題。一下漏水,一下木皮脫落,一下又是燈壞掉,更誇張的是,放電視的櫃子竟然沒留線孔,油漆也沒漆透……這一切都讓我想要殺了那個監工。
那個自稱為設計師的監工,是個善於交際的小滑頭,我對此等人真是深惡痛絕。這種人從來不替別人著想,我花了那麼多錢卻換來如此粗糙的裝潢,我真想打死這滑頭。但丈母娘總是盯著我:「沒關係啦!看他也是年輕人,剛出來也可憐,多給他一些機會嘛!」
我只是憤怒,不想頂撞老人家,但我心裡總認為:不能總是因為年輕而被原諒,不能總是因為年輕而認為隨便是應該的!我也年輕過,為何我年輕時沒享受過這種特權?
丈母娘和妻子都有一點潔癖,家裡總是一塵不染,這很好!每天家裡都是乾乾淨淨的,實在是令人精神。但是為了保持清潔,規定也就多得跟鳥毛一樣……
我的生活一向隨便慣了,妻子管不了我,但是這次丈母娘與我們同住,我就沒辦法了……丈母娘是個迷信的老人家,總是緊張兮兮地告誡,什麼東西要貼紅紙,什麼地方要放盆栽,半年內不能吃苦瓜……我是個基督徒,一笑置之。但為了能在一堆如鳥毛的規定下求生存,我和丈母娘達成了一個默契,家裡歸她和妻子管,陽臺歸我管。
我把我的重心放在外面的陽臺,我要把這地方弄成一個我自己的空間。我開始逛花市,買了一大堆盆栽好裝飾著這專屬於我的陽臺。我甚至還到士林去買了一個豬槽,打算養幾隻不需要打氧氣就能活下去的苦命魚。
七月七日(星期六)
平常要是有魚網下到水裡,我們一定是本能性地逃開。但是今天不一樣,在這幾天我心情極度不穩定的狀態下,這魚網來得正是時候。
我在眾目睽睽之下,直接衝進魚網裡……我是個敢拿自己生命做賭注的英雄!
我被放進一個如鏡片般的小塑膠袋裡,原本就在裡面的魚馬上後退到最邊邊。我討厭這種感覺,不過我會盡量學會去享受它。
這小塑膠袋裡有六隻斑馬魚,兩隻蓋斑鬥魚,還有兩隻紅魚。所有的魚種都是一公一母地配對,唯獨我是孤單的一個。
我下了一個判斷,我一定是最貴的!我寧可孤單也不願被亂配對,我只有驕傲。我清楚地知道這小塑膠袋絕對不是最後的歸宿,我愈是想著老人家口中的海洋與河流,我心裡就愈興奮。但我卻夾著虛偽的怒氣在眾魚面前迴游一圈,甚至拍出一些水花,以宣示不管在任何地方我都是老大。
一陣的搖擺晃動之後,嘩!我順著水流一哄而下。哇!好冰喔!水草、石頭,好大的石頭,這是溪吧!我根本顧不得其他魚的想法,我興奮地順著大石頭的邊緣一直游,一直轉彎。咦,這不是我剛剛滑下來的那個地方嗎? 我疑心地再順著石頭洄游了一遍又一遍……是個石槽。天啊!真是個石槽!不行,我非出去不可。我剛逃離一個地方,不能再被關進另一個地方。我游泳的速度驚人,彈跳的力道更是嚇人,我奮力一躍,跌到了一排木板上,又跌摔進木板間的空隙裡。我完全無法呼吸,儘管嘴巴一張一合地開得老大,但仍嚴重缺氧,我試著再用力往空隙間彈跳,一次、兩次、三次……再回到水裡,我已虛弱得彷如新生兒。我無力地靠著水草大口大口地呼吸,那群沒有志氣的笨魚遠遠地一直盯著我看。
「再看我就把你們全部給吞了!」我火冒三丈地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