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采書摘
藥
文•攝影◎阿布
我們與我們的藥,注定要一起終老。
或許到了生命的末期, 每個人多多少少都需要幾種藥物, 控制疾病,也安慰自己。
史瓦濟蘭政府醫院的病房內附設有小藥庫,擺放幾種常用的藥物與醫材。有時我會溜進裡頭,手指隨意在藥架上拂過,辨認著不同的藥物,如在百貨公司展示架上瀏覽成排的精品。
我不喜歡百貨公司,我喜歡藥。
架子上的藥有各種劑型。透明的小玻璃瓶,捏起來迎著光微微轉動,裡面的白色藥粉推推擠擠,如中學畢業旅行時在墾丁買的、裝了星砂的小罐子,據說可以許願。這種裝了白色藥粉的藥瓶使用時,用針筒注入蒸餾水,上下搖晃以至藥粉都溶解後,再次抽出,加到點滴裡或注入靜脈管路。星砂在透明的水中旋轉,飛舞,然後消失;整瓶復又澄清的藥液,平靜得彷彿施過魔法的湖泊。
有些注射用的藥物已做成小罐裝的塑膠點滴瓶,如抗生素甲硝唑(metronidazole),使用時只要取代原本吊著的生理食鹽水,接上輸液管線順著滴即可。某段時期腸胃炎大流行,病房裡每隻點滴架上都掛了一罐;像光禿的枝頭開了花,又像小小的鐘,透明但堅定的鐘聲源源不斷地傳入病人體內。
但絕大多數的藥品還是以錠劑的姿態出現。那些或圓、或扁或橢圓的藥錠,中間大多刻著一條橫線,以利剖半服用;遇到不能吞嚥的病人,也可以將錠劑磨成粉,從鼻胃管中灌食。另一種常見的是花花綠綠的膠囊,內容物大多是抗生素──曾經在包藥時開封一罐抗生素膠囊,刺鼻的嗆味撲面而來,遺忘已久的記憶也隨之拆開;那是盤尼西林類的臭味,小時候只要感冒,去住家附近診所拿的藥裡大多有這種味道。那時年紀還未能吞服藥丸,老媽總是將藥錠在缽裡磨成粉之後,在湯匙裡用水細細調勻,餵我吃。而我總是奮力抗拒那湊到嘴邊的、散發著盤尼西林特殊臭味的藥水。那藥極苦,往往含在嘴裡還沒吞下就已忍不住作嘔,那時我總是認為,是否因為不小心感冒了,如同把傘弄丟或作業忘記帶,所以必須受此懲罰?我們就這樣折磨著彼此,僵持著過了一個童年;我與盤尼西林,與不斷來襲的感冒,與老媽。
我的童年是一張處方簽,記載著各時期藥物的轉換,蓋著不同醫院的章;以致於往後在臨床遇到藥品時,總會心頭一震,閃過某些遺忘已久的畫面。藥物於我各有各的性味歸經,隸屬於某件往事,記憶是藥庫被分門別類安放好。
例如胃乳,氫氧化鎂與氫氧化鋁的混合,可能還有一點我不知道的調味劑。那味道使我想起有一次在學校上吐下瀉,下午請了病假讓老爸載我去看醫生。吊完點滴之後,醫生開了一大罐胃乳,囑我每次喝一小杯。老爸那天在前座開車,好半晌不說話,我以為他生氣了;在等紅燈時,他忽然回過頭來對我說,等你好一點了,再帶你去義美吃蛋捲冰淇淋。老爸嗓音低沉沙啞,帶有一點慈愛,一點溫柔,像極了胃乳溫潤而帶點沙沙的口感。
我患有氣喘,理論上不能吃冰,還必須每天噴藥。以後到兒童過敏科見習時,主治醫師拿出各式各樣的氣喘噴劑教我們辨識,我在心中如數家珍:那是胖胖魚,那是吸必擴;橘色的是類固醇長期保養用,藍色的是短效擴張劑專用於急性發作,吸太多次會心悸手抖……我一一指認,一一記起,它們於我宛如歷史的路標。
記得小學時背包裡總會放一支氣喘噴劑。偶爾玩得得意忘形,開始感覺胸悶吸不到氣的時候,趕緊躲到廁所裡翻出藥物,旋開蓋子大吸一口;吸藥竟心虛得好似吸毒,感覺喉嚨深處黏附著殘餘的藥末,像隱約的罪惡感,苦苦澀澀。偶爾,一口不夠,害怕真的發作起來惹得大人操心,感覺苗頭不對又再多吸;有時引起心悸手抖的副作用,獨自一人閉目坐在馬桶上調勻呼吸,那是一點點交感神經的興奮,又有點鬆了口氣的感覺。
不到十歲的我,就已經發現了藥物的神祕吸引力。
*
醫師執照拿到後不久,我離開台灣的醫學中心,到史瓦濟蘭政府醫院的內科病房裡工作;這一年中,我用手上的原子筆開出了無數藥物,從小時候拿藥的人,變成真正開藥的人。
一開始對當地的藥物還不熟悉,陌生拗口的藥名彷彿初識的異國口音,必須對照藥典,細細查明用法與劑量;之後藥開得多,漸漸也摸索出一些自己用藥的習慣,口袋裡的藥典邊緣越來越皺,掏出來查的頻率反而少了。
但有些藥物的資訊是藥典裡面沒有寫到的。
藥典上寫:綜合維他命、葉酸,營養補充品。
醫療團出外義診,四輪傳動車爬過高高低低的黃土路,病史問出來也多是崎嶇的命運布滿灰塵。來求診的媽媽牽著兩個小孩,背上背一個,肚子裡懷一個,從來沒做過產檢;瘦瘦的黑小孩睜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四周,在媽媽腳邊不安份地繞來繞去。問起主訴,反反覆覆都是些痠痛,全身虛弱,沒有什麼特殊症狀,大概是聽說今天有免費的醫生與藥物,將全家大小都帶來做檢查,順便討些藥。村莊之間距離很遠,沒有交通工具,他們不知幾點就離開家門,以便在中午前趕到;我想到來時的確看到有些人在黃土路上走著,對他們來說,這條長長的路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只是面無表情地走在其上。
我給每個人各開了許多維他命,也不知是為了營養不良,或是為了不忍讓他們空手而歸;他們心滿意足地領了藥,彷彿什麼也還沒做,就已被治癒。
藥典上寫,乙醯酚胺(acetaminophen),作用為鎮痛解熱。
曾經在病房遇過一個病人,愛滋末期高燒入院,腹痛得厲害;大約是體內深處有某些螺絲壞掉了,某些器官正在被病菌叭喳叭喳地大口啃食。對於這種病人,我們通常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能每天看著他們一點一點逐漸死去。病人的老母親站在病床旁邊,滿臉憂慮地求我們,拜託救救她,救救她。
所有想得到的抗生素組合均已用上,幾種能用的檢查都做完,而開刀為時已晚。老母親要求我們開一些藥丸子(抗生素是注射劑型),再加點藥吧,有什麼神奇的藥物再試一次吧。我不忍觸及她的眼神,在紙上開了乙醯酚胺,這種最陽春、沒啥副作用的止痛藥,希望至少能緩解幾分疼痛,增加幾分希望。
藥典上沒寫到,有時候止痛藥解決的不只是病人的疼痛,也治療醫生無計可施的灰心。
然後是 Amphotericin B,那小小一罐的淡黃色液體,抗黴菌藥。
愛滋病末期的病人毫無免疫力可言,像那些龐大帝國的最後幾年,各地軍閥土匪紛紛據地為王;而許多原本不會在人體內生長的病菌都能造成致命的風暴。
例如隱球菌。
那是一種看不見的黴,甚至在顯微鏡下也必須先用墨汁染黑玻片,才能看見一個一個小球泡如夢境般漂浮在黑夜的背景中。這種看似無害的真菌會在腦脊髓液中出芽、生長,造成脹裂般的頭痛,一種伺機性感染。
這樣的疾病我在台灣從來沒見過,但在史瓦濟蘭可以說比比皆是。
對付隱球菌腦膜炎的辦法是那罐淡黃色抗黴菌藥,一天一罐,至少兩週以上,甚至會連續打一兩個月。這天一個病人的檢驗報告出來,是隱球菌感染;我正開藥的時候,護士跟我說,醫院裡這種藥已經缺貨兩三個月了。
我幾乎傻眼。那怎麼辦?我問,畢竟這是唯一的治療方法啊。
她聳聳肩,表示不清楚。「大概家屬會自己從外面藥局買吧。」
我問了價格,一罐五十幾塊當地幣,折合台幣兩百塊,算不上特別貴;但是當地一般人的工資只有五六千塊台幣,一個療程的藥物打下來,相當於整個月的薪水。
那是一個才二十幾歲的女性,升高的腦壓使脖子僵硬得像棍子一樣,只能直挺挺躺在床上,從來沒服用過抗愛滋病藥物,代表免疫功能的淋巴球指數已降至慘不忍睹。
我想起架子上那些裝在玻璃瓶裡、透明無瑕的藥物,每一瓶都像是聖水,都像一種治癒的希望;但病房裡藥物無法解決的事情,其實還有很多很多。
想像中那種藥到病除的萬能藥啊,如同神話中的獨角獸,其實是不存在的。除了少數感染症以外,世界上大多數的疾病是藥物無法根除的;而另一些更巨大的痼疾,如貧窮,如剝削,沒有任何一種藥物能夠治療。
藥是路標,現狀用藥標誌著過去病史,顆顆粒粒裝載了病痛的記憶,也隱約指往疾病未來可能的走向。我的病人床頭幾乎都擺了幾罐抗愛滋病毒藥物,也有些老人自備高血壓藥物或阿斯匹靈,這些都必須終身服用。藥物越服越多,我們與我們的藥物,注定要一起終老;或許到了生命的末期,每個人多多少少都需要幾種藥物,控制疾病,也安慰自己。
其實你我並不孤單。
──摘自《來自天堂的微光-我在史瓦濟蘭行醫》Part 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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