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壞習慣,小時候一直改不掉,到了年歲多了,卻不用改自己逐漸就沒有了。賴床似乎就是。
躺在床上,早已醒來,卻無意起來。前一晚平放了八九個鐘頭的體態已然放夠,前一晚眠寐中潛遊萬里的夢行也已停歇;然這身懶骨猶願放著,夢盡後的游絲猶想飄著。
這游絲不即不離,勿助勿忘,一會兒昏昏默默,似又要返回睡境;一會兒源源汩汩,似又想上遊於泥丸。身靜於杳冥之中,心澄於無何有之鄉。剎那間一點靈光,如黍米之大,在心田中宛轉悠然,聚而不散,漸充漸盈,似又要凝成意念,構成事情。
便因賴床,使人隱隱然想要創作。
要賴床賴得好,常在於賴任何事賴得好。亦即,要能待停深久。譬似過日子,過一天就要像長長足足的過它一天,而不是過很多的分,過很多的秒。那種每一事只蜻蜓點水,這沾一下,那沾一下,急急頓頓,隨時看錶,到處趕場,每一段皆只一起便休,是最不能享受事情的。
看人所寫書,便知什麼人賴床,什麼人不。曹雪芹看來賴床賴得兇,洪都百鍊生則未必。
(節自〈賴床〉,收於《理想的下午》,遠流,2000.12.1)
理想的下午,宜於泛看泛聽,淺淺而嘗,漫漫而走。不斷的更換場景,不斷的移動。蜿蜒的胡同、窄深的里巷、商店的櫥窗,就像牌樓一樣,穿過便是,不須多作停留。博物館有新的展覽,如手杖展、明代桌椅展這類小型展出,或可輕快一看。
走逛一陣,若想凝神專思片刻,見有舊書店,也可進入瀏覽。一家逛完,再進一家。有時店東正泡茶,相陪一杯,也是甚好。進店看書,則博覽群籍,不宜專守一書盯著研讀。譬似看人,也宜車上、路旁、亭下、河畔,放眼雜觀;如此方可世事洞明而不盡知也。
理想的下午,要有理想的陣雨。霎時雷電交加,雨點傾落,人竟然措手不及,不知所是。然理想的陣雨,要有理想的遮棚,可在其下避上一陣。最好是茶棚,趁機喝碗熱茶,驅一驅浮汗,抹一抹鼻尖浮油。就近有咖啡館也好,咖啡上撒些肉桂粉,吃一片橘皮絲蛋糕,催宣身上的潮膩。俄頃雨停,一洗天青,人從簷下走出,何其美好的感覺。若這是自三十年代北京中山公園的「來今雨軒」走出來,定然是最瀟灑的一刻下午。
(節自〈理想的下午〉,收於《理想的下午》,遠流,2000.12.1)
在杭州,某個冬日早上五點,騎車去到潮鳴寺巷一家舊式茶館(極有可能是碩果僅存的一家,七年前。今已不存),為的未必是茶(雖我也偶略一喝),為的未必是老人(雖也是好景),為的未必是幾十張古垢方桌所圈構一大敞廳、上頂竹篾棚的這種建築趣韻,都不是。為的是什麼呢?比較是茶爐上的煙汽加上人桌上繚繞的香菸連同人嘴裡哈出的霧氣,是的,便是這些微邈不可得的所謂「人煙」才是我下床推門要去親臨身炙的東西。
早上五點,若我還未睡,或我已醒來,我必不能令自己留在家裡,必定要推門出去。幾千幾百個這樣的早上。多少年了。為什麼?不知道。去哪裡?無所謂。有時沒東沒西的走著,走了二十分鐘,吃了兩個包子,又回家了。但也非得這麼一走,經它一經天光,跨走幾條街坊,方願回房。有時走著走著,此處彼處皆有看頭,興味盎然,小山崗也登了,新出爐的燒餅也吃了,突見一輛巴士開來,索性跳了上去,自此隨波逐流,任它拉至天涯海角,就這麼往往上午下午晚上都在外頭,待回到家,解鞋帶時順勢瞧一眼鐘,竟又是,早上五點了。
(節自〈早上五點〉,收於《理想的下午》,遠流,200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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