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骨灰的故事
日本電影《黃昏清兵衛》裡有這樣的場面:清兵衛奉命捕殺一高手,交鋒之前,那高手訴說衷腸,還拿起一個小罐子,打開蓋子,裡面裝的是女兒的骨灰,幽幽地說著,竟拿起一塊放進嘴裡,像吃糖一樣嚼得酥脆,觀眾看他便像了惡人。最後,高手把長刀砍到房樑上,入木三分,清兵衛的短刀乘機攔腰一刀——終於頹然倒地,摸到手的骨灰罐滾落,黑暗中閃亮了一粒骨灰。 那個小罐子是骨灰罐,日語叫「骨壺」,一般是陶製或瓷的。日本人對骨灰情有獨鍾,以致有「骨灰信仰」之說,但到了大嚼的地步,那就匪夷所思了。以前有個名叫勝新太郎的男優,以飾演盲劍客座頭市聞名,前兩年北野武導演並主演的《座頭市》,不過是誇張了他的諧謔罷了。這個勝新太郎愛搞怪,父親去世,他在媒體鏡頭前抱著骨灰罐邊哭邊吃,說:「這下子老爸就進咱裡面了」,令人瞠目難對。 日本死了人,幾乎百分之百火化。從土葬變為火化,好像大家都不曾反對,為什麼呢?民俗學家柳田國男是這樣解釋的:「人的遷移頻繁了,離開故鄉在他鄉立足度日的機會多了,這也是明治以後的顯著現象。但死了要埋在家鄉墳墓裡的願望根深蒂固,遺族需要把骨灰抱回去,一下子就不得不火葬了。」當年日本軍「雄飛大陸」,卻沒有青山處處埋忠骨的念頭,行軍作戰,還得帶上被我八路軍或武工隊擊斃的戰友的骨灰。 如今大多數人是死在醫院裡,遺體運回家舉行葬禮,然後火化。有一種撿骨灰的習俗,其正規之做法,書上寫道:拾取骨灰近來大都只是用竹筷子,男左女右,二人一起用筷子挾起骨灰,放進骨灰罐裡;首先撿牙,之後按腿、胳膊、腰、背、肋骨、頭骨的順序各撿一塊兒,最後是喉結。為此,焚屍的人必須小心翼翼地保持骨灰的形狀。日語裡「箸」與「橋」發同一個音,所以這習俗係出自「三途河」的說法也說不定。死者要渡過的河流有三種,或風平浪靜,或浪高風險,就看你生前幹了好事還是壞事,並非一死都能成佛的。 至於為何兩個人一起撿?則可能因為閻王爺差遣小鬼常常是兩個一組。死是穢,自古避忌,但屍體被火一燒就淨化了。撿骨灰時沒有人悲悲戚戚。近鄰老太太折過腿,逢人就說骨頭是用釘子連上的,她死了,左鄰右舍一邊為她撿骨灰,一邊悄悄說沒發現釘子呀。活著的人可真是無常,我差點笑出聲來。由於撿骨灰這個行為,日本人用餐時忌諱互相用筷子傳遞食物。我們家鄉是忌諱把筷子插在碗裡的米飯上,我小時候也見過的,棺材前面擺一個碗,裝滿米,上面插一雙筷子。 上古日本人死後裝進甕中埋葬,很像巨大骨灰罐。骨灰罐裝了骨灰再放入白桐木箱裡,外面包上白布,常見電影裡把它掛在脖子上,捧在胸前回老家。電車遺失物品招領,為數最多的是傘,人們上了車往往就忘了它的用處,最稀奇的是骨灰罐,想來是悲至恍惚,醉得朦朧,就把故人送上不歸路了。三島由紀夫死後,被掘墓盜走骨灰罐,後來在公廁旁找到;志賀直哉的骨灰罐是國寶級陶藝家濱田莊司的作品,生前用來裝砂糖,死後裝骨灰,但不知景仰他的文學,還是那罐子值錢,有人偷了去,至今下落不明。 前些年去世的文學家水上勉寫過一本隨筆《骨壺的話》,說他看見的骨灰罐都過於簡單,一律灰白色,很是乏味。透明彩釉的,雖然很光亮,也不值得賞玩。他提倡自己動手做骨灰罐,而今好像真有點成風了。總惦記死後的事,未必是活得輕鬆,怕是活得更累。也有人說,自己活著預備好,免得給後人添麻煩。細川護熙總理下台後遠離政壇,晴耕雨讀,幾年的工夫就成了陶藝家,標價不菲,是否也給自己做好了骨灰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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